“以天为盖地为庐,十年载酒踏江湖。”
——《问剑逍遥》
又起雾了。
这次来的又是谁?
当雾起时,老许便猜到有人要来了。远来的访客那么多,可值得记住的不过两三个。
和尚、公子,这两人留予老许最深印象。他们或许出凡登仙,或许活禅理佛,又或许是逍遥人间。
这是老许曾羡慕的。
可这些客人又为何在雾时而来呢?雾里雾外,谁也看不清谁不是?
老许望见那江上的雾里,一盏淡灯随着船摇的摆渡而晃悠着,时明时亮。
“是谁呢?”他喃喃着。
老许是个好客的厨子,不管来客是谁,都会做上一顿精品来招待。这不只是对客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人生态度和手中的厨刀的尊重。
“可希望别再是公子那样的了……”他苦笑着,“不然我埋下的桃花小酒藏得就不多了。”
这镇上也有些人,在小时候便埋下了醇美的酒。但直到死去时,都没有品尝过。甚至那坛小酒就一直深藏,近乎几百年都没有人去动它。
老许不是那种顽固的人,作为厨子,他更懂得和自然交流,他也就更能明白及时享乐的重要。大自然都是享乐一时,奉献一世的,他老许又何尝不是?
所以,老许暗暗下定决心,等会儿就去取出一坛年份较为“久远”的桃花小酒,好来招待客人。
虽说未能将此等美酒赠予公子或是和尚,但老许却不在意。那俩人不同于别客,他们喝的哪儿是桃花小酒?一个说禅,一个言道的。他们领悟的是禅道,而非桃花小酒的本愿——享乐。
或许他们将会喝到这样的醇酒,里面什么禅道都没有,只有一坛以解忧愁,享乐当时之靡扉。
客人的船舟近了,靠上栈桥。
这只船舟不大不小,没有公子来时停在江心的庞然,也没有和尚来时踏竹排的悄然。如同游赏的船舫画舟,只是一只客船罢了。
最具江南味道的篷帘遮掩着那小篷里的人儿,老许瞻望许久,都不得其果。
船舟靠临了。
老许上前去把过纤绳,拉拢几下,便拴在了栈桥上的桩柱上。
他期待着,看着那篷帘里的人儿。
“是谁呢?”他暗暗着急起来。
难有人明白一个厨子的心思,他只在意那些改变他生活的人。比如公子、和尚或是江流儿,还有便是来访的客人。因为客人来访,定然好好尝尝他的厨艺,既然尊重自己的辛劳,那便更是注重客人了。
“怎么还不出来?”
老许站在栈桥上,等了许,但未见有人出帘来,便不由问道。
“出来?你又为何不从这座镇子里走出来呢?”
篷帘内有个声音回答着他。
老许微微一愣,这声色,这语调,好似从未听过一样,但越是这样的语调便越是似曾相识起来。
原本是假的,但总是不禁将其盼真;原本是真的,却幻失如假的一般。
这便是人的本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眼一说,谁又能看清呢?
“客人……是故人?”老许疑怪着这话,揣测道。
“是故人,是很故、很故的旧人了。”
有个人影渐渐浮现,那人便要走出船篷了。
“呵呵,是吗?”老许淡笑着,物是人非,却早已成定数。
“呵!不是吗?许慕?”
那是一名锦衣华服,儒雅风度的大雅之士。华纶定冠,青带宽腰,绣锦鞋靴……
这些无不彰显着他的锦美儒贤之气质,却又是风趣最佳客。
这人约莫不惑年纪,或许和老许差不多,但那精美修辞后的容貌却又像是二三十岁的样子。而反观老许,倒是如白胡子满地般的舍翁。
“许慕?”
老许不知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镇上的人都叫自己谓:老许。而“许慕”这个本名,如同公子的“陆听景”一样,难得听闻几回。
“许慕,你该不会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吧?”那人笑道。
“怎么可能……许慕虽是我的本名,但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近,大家都喊我‘老许’来着。只是,老许我倒是忘了客人的名字。”
“哈,主人家倒是忘了客人的名字,那你最拿手的菜肴该是付之于谁呢?”
老许记性其实是不错的,做厨子这些年里,那些远客来访,老许都是以诚相待的,所以客人们是最难忘却的。
但眼前这位故人,明显是第一次来访。
要不然,可是会像公子一样,直奔那酒而去了。
“菜肴也是有灵性的,它愿意付之与谁,那便会付之与谁。客人没有名字也罢,我倒是不介意多个无名无姓的故友了。”
老许很是豁朗,他并不在意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再说来访之客也有不留姓名,独独享用一席美食便离去的客人。
多一个故人,少一个故人,或许对老许而言,并没有什么吧!
“好啦,好啦!无名无姓又怎么能行?许慕,你三十年前说好要带我来一次这镇子,赏赏桃花,饮饮小酒,可你却是忘了,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你说,我算是哪一个故友呢?”
他想着三十年前的事,却是有些自讽的样子。
但这对于老许而言,却又是一桩往事了。
三十年前?
自三十年前归乡后,老许便沉静笃心,专心以厨道。至于三十年前的事,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心中的豁然忘忧而渐渐消退了吧?
“呵?”那人踱近了几步,“你该不会是忘了?三十年前的事都可以忘,许慕,你真的不是以前的许慕了!”
他似乎很失望,老许这种淡然世间,即便是记忆中最活泼跳跃的那部分都可以忘掉的态度,让他委实沮丧了一把。
老许回想着,三十年,很重要吗?
三十年的光阴,或许很长,但又很短。人生不过百年,能活三十年,算是有福气的了。
但老许隔着那三十年,该是有多久了?
“三十年前,三十年后。许慕,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诗——恁把韶光作贱,有得几年安详?”
客人笑道。
“安详?”老许叹道,“这里不就最安详吗?”
“那也是你的安详,而不是我的安详,更不是你曾经的安详……我说的对吗?”他说道。
老许只是笑笑,也没再说什么。
这客人却拉着老许坐了下来,坐在栈桥边上。
“不过许慕,我找你这儿地可是花了番功夫的。”他说道,“你说你回到了江南。可这江南那么大,我又咋知道你在哪儿呢?后来经我多番打听,才探晓到有个江南小镇,酿着上好的桃花小酒,寻思着,你当初在我面前耀着的酒应该就是这个味儿。所以我才走进来了。”
老许叹了叹,“远来的客人,竟都是为了这桃花小酒,又有几人是为这江南呢?”
客人笑了笑,却道:“本来我就算找到这个小镇,也找不到你的。因为我问遍了整个小镇,竟没一人知道‘许慕’这个人,我本来都要离开了,但幸运的……我遇到一个胖和尚,他说这镇上有个叫‘老许’的,以前便是叫做‘许慕’。”
“胖和尚?”
老许暗暗啐了口。
客人笑道,“许慕,你为什么要改名呢?老许,可不算好听。”
“呵呵,”老许淡笑道,“我不相信你没有改名,毕竟,他们可都还在找我们。”
“都三十年了?还要找?”他瞪大了眼睛。
老许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烧了整座城,死了百余世家子弟,不找到你鞭尸才怪!”
“哟,许慕,说得好像你没有做一样。”
“……若不是你撺掇起我来,我会傻乎乎地干这事儿?”
“怪我咯?”他板着脸,“抢人家媳妇抢不到,就烧了他家的屋子……许慕,时隔三十年,我只想说……你干得漂亮!”
老许淡淡地笑着,也深深地回忆着。
客人却叹道,“你躲入了江南,改了名字。而我呢?被他们追杀到西秦古地,差点死在那儿了。想我秦三卜以往如何风流倜傥,可现在呢?三十年,三十年,好一个三十年!”
他叹这岁月无情。
老许却笑道,“秦三卜?你果真还是那个秦三卜。”
三十年前。
大雪纷飞里,骑着白马,从雾凇中缓缓饮出,犹如出尘仙子,却只是个游侠,游历这浩大江湖。
“你叫秦三卜?”许慕瞪大了眼睛,“还有人叫这名儿?”
要知,西秦灭亡后,“秦”这个姓氏几乎断绝。
“有什么奇怪的?”他骑着白马,优哉游哉,“你可听过江湖传言‘三卜公子妙天下’?没错,说得就是我……”
“呵呵,”许慕冷笑着,“找你好久了!江湖上说你的脑袋很值钱,最近手头紧,借点脑袋用用?”
沉默半响。
“嘚——驾!”
白马上的游侠二话没说,拍打着白马,飞驰远去。
“……跑那么快?”许慕呆傻着。
三十年后。
老许看了看这位不似故人,却是故人。
“秦三卜,假若没有那一坛酒,恐怕我们也不会闯在一起了。更不会碰上那些人,那些事了……你说对吗?”
“呵呵,”秦三卜笑道,“许慕,命中有所注定,谁又能回去呢?且不说那坛酒,你还差我两顿饭钱……”
“这就是你来江南找我的目的?”老许黑着脸问道。
“不然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