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峡方开,湍流近百,细叶藏音。望江峡两岸,青花内聚。江里圆外,翻浪拓疾。猿猴取月,灵鸟泠泣,欲破人仙之造极。绾些时,见百灵共赏,紫红万千。
江峡景落三秋,惹数篇诗赋共放谣。故仙家驭宝,观得全峡。国士载船,酩酊左右。大国聚往,多少侍从,竟夺得半壁山河。负千古,过往烟云,一盏茶凉。”
——《公子记猿泣江峡景》
江峡的景,漫天的江,漫天的秋。
瑟瑟而冷,寒寒耸立。
江上荡着一只小舟,公子端坐在舟前,小厮拾起舟上的竹蒿,不断地拨开江水。
江水缓慢,舟行缓慢。
“公子,这里的江太静了。没有江南小镇那里的湍急,也没有苑子里的梨花飘香。”小厮说道。
“嗯?小厮,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些词字了?梨花都飘零了,哪儿还有香呢?”公子笑道。
小厮踩踏过来,小舟被他倾倒得摇摇欲坠。
“可轻步点,”公子好不易端正了身子,“上次跳船时,我就跟你说过我不会游水,再这么下去,我怕我要被逼会的。”
“公子你不善游水,那为什么还要乘小舟?”小厮稳着舟身,问道。
公子呵呵一笑,“这猿泣江峡构造之巧妙,恍若天上府宅。峡外两侧具是百年不遇的峭壁悬崖,而这峡内又只一条江水通过。除了走舟,还真没办法上去。”
“再说,这江那么的美,这景那么的静,这歌子,都不成调了。”
歌子?哪儿?
小厮正想着,却见得他们前面忽然出现了一艘船只。与这小舟大小,上面的撑杆客还吆喝着——
“抄起渔腔唱,峡内自逍遥,人生尽数千秋事,乐此才喜书中郎。把酒赠鱼肠,倾聆万燕归巢。疑是山河路漫漫,总把乱调,求做俗人不是仙。”
清影徐徐,恍若江上旧景。那船只上的人,却似曾相识起来。
茫茫的江,茫茫的人。
公子坐在舟首,小厮站在他身后,两人看着前面那条船。
船上的人也似看到了他们,却划竿快了些,想要尽快离去。
“南山一炬后,南山一带,几乎再无人烟。哪怕是在这南山以东,猿泣江峡内。”公子喃喃着,“看来,黎氏一族果真到了这里。要知道,百年前,这里依旧荒芜。”
“呵,那个死物也没有骗我们。”
“什么死物?”小厮问道。
“就是南山古城里,我们见到的那两具白骨。别看它们能说话,其实它们早死了。”公子说道。
“可,它们死而不去……”
“死而不去的不是它们,小厮,你还记得我们看见了几万具白骨游荡南山古城吗?”公子问道。
小厮点点头,“记得。”
“其实那些都是不复存在的。若是细算起来,除了和我们说话的那两只白骨算是生灵外,南山,真的再无生灵了。”
“啊?为什么?”小厮惊讶道。
“因为那些生灵早死了,甚至,在南山一炬之前就死了的。”
公子忽然笑道,“好了,前面的客人要走了,若我们不能再快点,估计永远都找不到黎氏一族了。”
小厮这才看到,前面那艘船居然越来越快,渐渐消失在江上的雾中。
“公子?”小厮着急道,这江水太缓,舟行太慢。他想飞踏出去,凭借轻荡水面的功夫,追上那船。
“小厮,别心急。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哪怕这江水也是。所谓静心以智,疾行则无断。倘若我们将心静下来,这舟便行得快了。”
灵从心生,心静则万物静。静则生疾,疾风又那堪这行舟?
公子已然静下来,徐徐白衣随风摇曳。
小厮望了望远方已不见的船影,惊讶于对方为何可以行得如此之快的同时,也只好学着公子坐下来,静心。
在小苑里的时候,公子所作所为无不静慢,但往往静慢,却做的毫无瑕疵。
他闭上眼睛,回想苑子里。
梨花开了。
却是这江风里夹杂着的花香。
小厮本以为在这猿泣江峡看不到梨花,但也没有想到还能闻到梨花飘香。
江水湍急起来。
却是江风呼啸更烈了些。
小厮有些不解,这原本平静的江水,为何忽然湍急起来?公子说的“静心则疾”,便是这理?
他想睁眼看看,却听得耳畔公子话语。
公子说,“静心。如同你在南山古城看到的,一切都是幻。梨花也好,江水也罢,或者是风,都只是你的遐想。但,它又是真实的。”
“啊?为什么?”小厮想着。
“因为这就是仙,这就是鹧鸪人间。”
小厮不明白。
可忽然,一阵白光耀来,他不禁睁开眼。
却发现,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而那艘明明已经远去的船只竟然临靠在小舟侧,那上面的撑杆者也不知去哪儿了。
是小舟追上了它,还是它泊回了舟侧?
一梦一醒的瞬间,却已是变化万千。
“公子?”
小厮迟疑着。
此时,公子却是白衣徐徐,俊俏善美,窈窕无双。江上果真起了风,呼啸着他的衣襟。此时的他,不是仙,更似仙。
“小厮,想知道我所求的仙,究竟是如何吗?”公子笑着问道。
小厮略想片刻,公子却笑了笑。
他踏步出去,登上那泊在舟侧的船。
小厮连忙跟上,公子虽是寻仙多年,但其实,公子也只是个染了湿寒的锦衣公子,体质甚至不如自己。
“有客远来,仙家就如此待我?”
公子站在这艘船橼,莞尔一笑,大声问道。
江上回荡着他的声音,山林间偶尔的鸟鸣是唯一在理睬他的。
“俗人一枚,称仙家未免高看了。”
许久,这船篷内才有个声音回应着。
小厮上前去拨开船篷的帘遮,往里一看,却是个打渔模样的粗衣布汉。
“你是谁?”小厮问道。
“我?”这打渔的压低了他的斗笠,笑道,“外面那个既然知道,可为什么不进来呢?”
小厮看了看他几眼,又钻出船篷,却见公子站在船首,赏着江景。
“公子,里面是个打渔的。”小厮说道。
“你若待客如此,那我也不需再登你的船了。”公子像是在对里面的那人说话。
“呵呵,”打渔的不仅耳朵好,声音也挺洪亮,“你们不是要寻仙吗?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仙!”
他似乎怒了,轻拍一声。
只见这艘船忽然腾飞起来,直接临别了江水,然后向云巅而去。
公子措不及防,向后猛倾。
小厮瞪急了眼,连忙上前跨步,再一转,以背作山势,抵住了公子。可这艘船向云雾中冲去,飞扑的气流和向下的倾势让小厮皱紧了眉头。
从飞湍而过脸侧的云雾可知,这船冲天之疾速。
还好小厮有点功底,抗住这些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公子不适应,怕他一个不小心倾倒下去。
公子却是涨红了脸,虽说小厮接住了他,但飞湍的气流却让他喘不上气。
“怎么样?知道什么是仙了吧?”
仰冲不久,这艘船便平缓放正,如同行驶在河流湖泊中,在这云雾之上,穿行引渡。
里面那个人有些讥笑道,“有时候,仙可不是那么好脾气!”
公子却稳坐下来,赏了赏这云雾上的景色。
许久,他才接答刚才的话,“若你是好脾气,你又怎会逃到瞿黎去?哼,待客之道都忘了,果真不是仙了!”
“仙?”那人道,“仙就很好吗?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做个俗人。你不也是?陆听景,寻仙寻道,你所寻的,无非是做俗人的安稳罢了。”
公子仰笑道,“什么时候你的话那么多了?不过这云雾之上可是够冷的,你不放我下去吗?我可患有湿寒。”
“呵呵,你怎么就没被冻死?”那人恶狠狠骂道。
可船缓缓向下沉去,下沉得慢了些。
这猿泣江峡上的雀鸟可都瞪大了眼,它们从未见过这样一艘庞然大物从江上辗转冲上云霄,尔后却又沉下来,如大幕掩着阳光,最后落在江上。
小厮一直都在戒备着,这打渔的深藏不露他已然看出。
但这却是一位仙?
小厮没有见过仙,不过只要威胁到公子性命的,无论是人是妖还是所谓的仙,都会被他一拳头砸碎。
简单,粗暴还谈不上。
船落在江上,和那小舟并排着。
“怎么?连我都不敢见了?”里面那人问道。
“并非不敢,只是不愿。”公子笑道。
“好呀,好呀。”那人叹了句。许久,又问道:“你来这做什么?你,你可有好多年都没有来了。”
“你不也是不久前才到吗?”
两人便如此对说着,一人在船首,一人在船篷。若之前算是初识,那此刻便像是旧故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你的道。”那人说道。
“我来找一个人,也好了却一场无趣的梦。”公子答道。
“可是这里除了我,不,我也不算,却是荒芜人烟,又怎会有人呢?”
“不,你知道的。你亲眼看见了不是?你还在这里跟他们打了一架,你忘了?”公子笑道。
那人有些迟疑,“太久了,睡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这里,是猿泣江峡吧?”
小厮瞪大了眼睛,这打渔的竟不知这里是猿泣江峡?
“小厮,你知道猿泣江峡的由来吗?”公子撇开那人,对小厮问道。
“我想想,记得公子你说过的。”小厮想了想,说道,“记起了!曾经,这处的峡林内有一只猿猴,是不折不扣的百年妖物。但这只猿猴极善,从不伤人。”
“后来嘛……”小厮却有些遗忘了,不由得红了脸。
“呵呵,后来,一位上仙听闻后,便独身入峡,想取这极善之猿猴做药引……可惜,他与这猿猴战了近百日,这峡壁也破损数十里,引得外江之水灌进峡谷,此后便成了江峡。”公子说道。
小厮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喏,那位仙便是那打渔的。”公子笑着指了指那船篷。
“啊?”小厮愣了愣,却问道,“可是公子你说的那位仙最后不是死了吗?还是被那只猿猴一巴掌拍死的……”
“咳咳!”
公子猛然咳嗽起来,幽怨地看了小厮一眼。
船篷里的那人或许是听到了,却笑道:“陆听景,你就那么想让我死?还被拍死……一向都只有我拍死别人的。”
“哪里哪里,什么话呀!”公子揶揄着,“这最后你不是没有死吗?”
“呵呵,”他笑了笑,却对着小厮喊道,“小子,想不想知道为何这江峡取名猿泣?”
“因为你把那只猿猴给揍哭了!”公子抢着透露道。
“啊?”
小厮还以为有一段深情的过往,关于这打渔的和那只猿猴。
那人却道:“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罢了。更多的是,那只猿猴用了它的眼泪救了我一命。”
“哈哈,”公子拉着小厮说道,“你说这人可不可笑?把人家揍哭了,还用被揍的那个治伤?千古未闻!不过话说回来,灵猿的眼泪可是大补之物。猿猴是很少哭泣的,哪怕它嘶吼的像是泣,但谁曾想到它是在苦呢?所以,打渔的,你原来是把人家揍笑了。”
那人怒道,“陆听景,你再这般胡言,我……”
他还真不知怎么对付公子。
只是位染了湿寒的锦衣贵公子罢了。
“其实,是因为一只卧底深渊的大蛮妖赶上出渊。那只猿猴其实算是这处山峡的山神,它一直在等这个浩劫,可不幸的是碰上了这位不开眼的上仙,但最后他们还是一起诛杀了那只大妖。不过,那猿猴却是真死了。”
公子缓缓说道。
小厮沉默着,猿猴也好,大妖也罢。其实当小厮问公子,为何有“杀”之时,公子便已然告诉了他一切。
若没有杀,何来的死?若没有死,何来的生?
船篷里的那人却疑怪道,“它死了吗?我看未必。那只猿猴耍了个好算计……和某人一样。它那时的死,却是今朝的生,不是吗?”
“咦?”公子诧异道,“我怎么从你身上看见阿尘那和尚的影子了?”
“阿尘?”他想了想,“那个破了地狱十八层的和尚?他已经死了,和那层的大妖魔死在一块。”
“哦,死了呀!”公子恍然大悟道。
小厮愣着,愣着,却听不进去了。
公子默了许,望着茫茫的江。
“若是人间无道,何来天上神仙?”
江上沉浮起梦的影子。
这该是如何,如何的别致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