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黑暗,一片冰凉。
这是哪里?
咦?气泡。这是……在水里吗?我从未落过水呀?还记得和鱼面怪大战了一场,一下子昏过去了,怎么一醒来却到了这里,这……
我停止了万般想法,眼前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向着我渐渐游来。他就像游鱼一般,柔软灵活,转眼来到了我的身前,把唇瓣贴合了我的,我感觉有温热的气流渡过我的唇。
迷糊之间,我辨清了一些事情。
他那双眼,是极冷淡的。
随后,世界重又陷入一片漆黑。我挣扎着想说,别,让我看看他是谁——
迷蒙混沌无边无际,我以为这就是死了。
既然已经死去,那么什么也都不用留恋了。希望下一世,还能投生到那么好的人家。
哟——
谁!谁扎我人中?
转眼无边的迷蒙中透出了一针孔大的光点,一整片漆黑混沌朝着光点旋转着流动着,倏忽之间便无影无踪,而我,则随水流动一般同被吸入了那处光明。
眼睛还未睁开。
有人叹气,有人嘤嘤地哭,有人大声叫唤着,并一旁衣袂飘风的呼呼声,脚步纷至沓来的哒哒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另有杂七杂八的混乱声响,听不分辩。
也无妨,我这就醒了。
“大人,我小女如何,究竟是如何了?”
是父亲。
“呀,老爷!老爷……小姐醒了,老爷,你快来……”
入眼皆是一片绛红颜色。我记得,这是婶娘的床帐,全家就只有她喜欢这个。婶娘的院子离我的院子最近,我的床被毁了,家人自然会把我挪到这儿来,看来我到底是得救了。
身体还是疲软不堪,所以手脚都未能动作,只睁大了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片红。我正望着头顶的颜色,一个人头冒出来,窜进了我的视域里,是胞弟,又一个人头窜上来,是老爹,娘抬手把老弟拽走,将头伸来打量着我。
爹娘并一众亲戚欢喜得嘴也合不拢,在我眼前的,不在我眼前的,都出声问我的情状,爹娘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两眼包泪地瞅我,连话也说不出。
半晌,有一个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咳了几下,爹娘抹了眼泪便退下了。
我正寻思着这人是谁,一把白胡子飘进了眼底,眉目看不清楚。我此时感觉口渴,张了嘴,沙哑着嗓子问他讨水,他微微点着头,一伸手到外间,外边人把水捧了给他。他把水凑到我嘴边,娘忙把我扶起。
我气力不继,一下一下嘬着水,等嘬够了,约摸解了渴。
我见来人身上就着绿色的补服,应是位在皇上身边供职的大人,于是低了眉眼问人,“这位大人是……”
爹跟我解释说,这位是宫里太医院的御医,是他妙手回春治好了我。我想着,原来拿针扎我的人是他,不过看他救了我的份儿上,便不与他计较了。身子不能多动,只好低了头,称了谢。
他见把我救活,得意非常,写了药方又嘱咐了好些才离去,我见着爹娘往他怀里一大包金银,他笑吟吟受了。
这边送了御医,大伙便一齐冲我围过来,大约都是些问寒问暖的话,也有不是的,比如问我是怎么招惹到那条该死的鱼的。
我回想许多,我平日并不曾得罪过这般的大鱼,要说和鱼有恩怨的话,大概就是我人颇爱吃鱼,怕是这样才惹了鱼祖宗来报复。
听了我的回话,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的,三疑遭此大难,全身因我!”
因为老爹?
怎么会和老爹有关,我这个当事人想不通,旁边的人更是想不通,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娘是我们这堆人中有主意的,率先开口问了为何。
爹一张方脸苦恼得将将皱成一团,拿满是歉意的脸看我,将原由细细述说……
我前边与大家说了,我姓胡名三疑,是京城锦衣卫百户胡忠之女。如你所见,我的出身并不出众,因为这不出众的出身,我的父母早早就认定了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携着普通的命格,普通的人生,包括普通的婚姻来到这世上。
他们寻摸着,如果能给我裹成一双金莲足,他们就可以为我寻摸到一户京城里的好人家。有了好脚自然能有好婆家,女孩子么,他们也不要求得多,把我收拾好,再备一箱嫁妆就把我送出去。
女人要嫁的好,须得裹上一双好脚,这是惯例,而且不但要裹,还得裹得小至三寸,而且要求弓弯,其中的讲究还有很多,比如裹成角黍形状。
我记得当时七岁正好,娘给我洗了一趟舒服的热水脚,脚丫子浸在热水里,又有娘细细的按着,我觉着很惬意,正眯着眼惬意间,却见娘抽了一段三尺宽又长又厚的白布出来,挪了几块木板并一盒白色的粉末过来。
娘一手揪着布条托着我的脚,一手将我除大拇指外的其它四趾用力地向脚心掰扭,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因小孩子骨肉软,当时也没有多大的痛感,可是心里却害怕得不得了,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爷爷在一旁见我可怜,一把抢了娘手里的裹脚布就往外跑,娘不依不饶,死活要给我裹上,撒了腿跑遍满院去追爷爷,我也是很奇怪,娘细脚伶仃的,倒也一阵风似的。趁娘跟爷爷出去的空落,婶娘当着我面扯出了另一块,原来娘和婶娘知道爷爷厌恶这事体,早把布备了两条,可怜我本来以为逃过一劫,破涕为笑,没成想到这还有一劫,吓得我马上又哇哇大哭起来。
旁边的三姨眼窝子浅,早流了满脸的泪,颠簸着一双小脚过来将我死死抱住,任凭婶娘怎么撕打叫骂,就是死不松手。不过三姨一个弱女子,终究是敌不过我树桩子样粗壮的婶娘,我眼看着自己就要惨遭毒手,也挥舞着可怜生生的两条小手臂哭闹着。
人仰马翻之际,煌煌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我听见一道尖细的公鸡嗓划破长空,“圣旨到——”
婶娘早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而我哭得浑身无力,是被三姨拖着出去的。除了我出去买白干炒菜的父亲,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地跪在院子里。爷爷和娘的头分明已经黏在了地上,婶娘则吓得瑟瑟发抖。我自小从没见过恁大的阵仗,也吓得不敢出声。
以前听父亲讲过皇家的事体,全由于我父亲官位低的可怜,如果接触到皇家的人,那人多半是太监,所以我总是以为皇家的人都是太监,不过我当时太小,并不晓得什么是太监,问了娘,娘说太监除了不能娶老婆外,就是嗓子恁地尖尖细细。
当时我跪在家人后头,两耳正等着又一声比大公鸡还尖细的声音划破长空,却不防堪堪入耳一道浑厚沉稳的中年男声。我始料未及,不住浑身一震,反而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想抬起头来看看太监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
那人穿着橘黄的衣服,坠着龙纹葫芦的补子,贵气勃然,只不过一张明晃晃的黄绸挡了他的脸。我听他拖了语调,不紧不慢地说起话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北镇抚司锦衣卫百户胡忠,刚毅勇猛,救驾有功,朕心甚慰。
今册封为北镇抚司千户、赐居京城西间别院,再赐黄金元宝锭子一百锭、绸缎五十匹、南海珍珠二十串。
钦此!
太监把话说完,将手里的明黄绸布照爷爷高抬的两手放了,与我爷爷说了我父亲救驾有功,又劝慰了一番。他话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要走了。
没了绸布挡着,我看到了他的模样,有一双标致的丹凤眼,他走时一抬头也看到了我。我并不晓得这是不敬,只是跟心里头想,这太监不止嗓子不尖,还腆着浑圆一个大肚皮,活像城隍庙皮影戏里唱过的大将军,那大将军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叫岳……岳……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心里岳来岳去地没岳出个下文,估计脸上也是不大机灵的模样,果不其然,那人瞧见我的愣愣想事的模样,乐呵呵笑了一下。
他当然只是纯属无心的一笑,不过我跪了满院的家人却都十分惶恐,我见着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身子震了一下。
我不久前还好一通儿大哭过,现下满脸还是泪涟涟的,他呵了一声,又用浑厚的嗓音问了我爷爷,“这小姑娘倒是有趣,人家接了赏欢天喜地的有,受宠若惊的有,倒没个哭成这样儿的。”
三姨离我最近,连忙惊惶地把我的头按下。我斜起眼看见爷爷的头伏得更低,嘟嘟囔囔地讲,我是因为没见过世面,被皇家的威仪给吓的。
那人听了我爷爷的场面话,也不多言语,摆了摆手知会了下人,扭头就要走了。我看着他要离开,心里不知怎的觉着有什么机会要从我的身边溜走,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胆子,打哪儿来的主意,伸了脖子,颤悠悠喊了一句,“我脚疼。”
三姨闻言又快手按下我的头,我努力往上抬眼,拼命去看他。
他身边执着拂尘样东西的人上前,一嘴尖尖细细的腔调呵斥了我,我顿时吓得抖作一团。他又摆摆手,制止了身边的人,对着我稍稍绽开了笑颜,两眼看着我说,“这小姑娘倒是有趣,看她这年纪,到了该收拾的时候了吧?怪可怜见的,要不就换双高底子的鞋子,收拾也省了吧。”他的话不多,说完也就走了,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也许当时他也只是无心的一句。
可就是这太监无心的一句话,我这辈子少流了至少一缸的眼泪,我想再见见他,可他的模样我现在不大记得了,只还记着他有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还有那橘黄底子的龙纹葫芦补子。
家里接了赏,只知道是父亲的功劳,旁的我们一概不知,像父亲立了什么功、怎么立的,全都茫然不知。后来第二天,一顶八抬大轿颤颤悠悠停在我家门口,将父亲妥妥当当送了回来,大家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