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作起来的时候,那厮也开始动作起来,它抬起它左边鱼鳍,风一般向我扫过来,刀劈一样地在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槽!而我攀着树干借力,这一下险险躲过,脸上冰冰凉凉,又有些刺痛,分明还能感受到它那一下子激起的风力和飞溅的木屑。我躲过这一下,见求生更有望,忙扶着粗壮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逃命去也。
可以确定力气已经回来一些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害怕了,任凭我怎么用力嗓子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反正想叫救命是不可能的了,而且这怪物一副我不死它不休的样子,眼下还是逃跑最重要。
而且我好像还是太乐观了,因为我这人平日里懒得动作,虽然腿脚已然松动,但还是那样软得要命,根本没有办法独立跑开,现下只好绕着跟前粗大的树干与这怪物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说白了就是和它一块绕着树一圈圈地跑。
我本来以为这样的战术天衣无缝,因为虽然只有方寸之地,但它永远不可能追上我只要继续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我一定能等到有人发现我,来救我
是我太天真了。
正当我佩服自己应对紧急情况的敏捷的时候,那家伙恰恰表现出了和它样貌并不相符的聪慧,它小子见我与它一圈圈地跑,跑起来没个完,干脆停下来不动了,我根本没料想到它还会有这动作,只还是十分专注而执着地低着头与它赛跑。
“嘭——”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
它的肉很厚实,拿到炉上炙烤味道还是很不错,总还有一点不是那么让人讨厌。
它站在我身前慢慢转过头来,那一个瞬间,在我看来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要是时间真的有那么长那该有多好。
还有,我怎么知道它会那么聪明,居然比我聪明!它还是一条鱼!难道说……我一个有名望有身份有前途的人,竟还不如一条鱼吗!?
虽然隔着他那粗糙的葛布袍子,可还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阴冷气息,不知不觉中,我身上耸起了一层盖过一层的鸡皮疙瘩,抬头战战兢兢看他时,他已然把头回了过来,一双泡得发肿的鱼泡眼有腐烂的迹象,一如从前那般直愣愣地看着我,张嘴,“噗嗤——”
我讨厌这厮——
这粘腻腻的口水挂在我脸上,要掉下去掉到一半又弹回来,简直没完没了。我呆呆望着鱼面君光洁的脸庞,虽然外表表现得一派平静,心里的承受能力却已几近极限,我真怕我一个支持不住昏晕过去。
此时那家伙恰恰背对着月光,面上投下的阴影使它变得更加狰狞恐怖。它愣了少倾,先是看了看我挂满了口水的脸,接着又呆呆地低头看了一眼左边的鱼鳍,它这副样子,似是发现了口水的杀伤力并不太大,又觉着自己鱼鳍太短。我猜想间,它果然改变了攻势,抡起右鳍握着的扫帚,一招仙人指路,直直朝我面门击打过来。
生死一线,任何一个念头都是生与死的分界,而我这时却并不稀奇地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是那双素来没出息的双腿此时更没出息地软了一下,使我堪堪跌坐在地,却无巧不成书,那把尖利似刀的竹枝恰好从我头上横扫过去,五寸高的发髻被啪地打散,落下来打在我脸并脖子上清脆的一声,被打到的部位顿时就一片火辣辣的疼。我被吓得不轻,披散着头发连滚带爬,一半跑着一半摔着直到摔回了房间,反手把门合上,挂上门闩,背靠着门滑倒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手脚全是麻的。
背部始终没有放松,我用整个背脊死死地顶住门板,生怕它会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将进来,谁知紧张了大半天,那厮在外边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趁这松了口气的时间,我的嗓子有了慢慢恢复的迹象,我撇撇干干的嘴,用力化出两口唾沫再狠狠咽下,嗓子被滋润后总算能出声了。谢天谢地,我两指头捏着嗓子,正要求救,刚一出声。
轰隆!
我整个人被一股强劲无匹的气浪掀翻在地,鹞子翻身似的打了个筋斗,尾巴骨磕在石板上,疼的我龇牙咧嘴,而这都不算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很不巧,头正正地对着门槛,我挣扎着抬眼看它的时候,人正被掀得头昏眼花,看见整个天地都像倒置着,门被打碎在地,七零八落,而那厮,正弯了腰低着可怖的鱼头死死地盯着我。
经它身上投下的阴影将我整个包拢住,我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噎在咽喉里,两眼瞪着它,嘴里只能发出沙哑的呃呃几声。
他率先发难,囫囵一扫帚打在我右臂并小半边背上,把我掀起往左一翻,当前撞上洗脸的盆架,脸盆被嘭地震起,携着水在半空翻了个跟头,盆沿触地,发出铿锵声响,那一满盆水则直接招呼到我身上,泼了我个透心凉,一个打抖从头抖到脚趾头。
架子旁边就是床了,我内里头情况糟糕,腑脏间蓦地腾了一把热气堵在我的胸口处,我心道这口气一定得撑住,不然就大事不妙了!于是咬了唇,憋住一口气,把手能够着的东西一齐甩出去,什么方枕头、圆枕头、大被子、小毯子……床上凡是我拿得起的物什,全都一齐扔了出去,合着拿来保平安挂床角的香囊一点用也不顶,干脆也扔,床上能有的一刹那被我全扔了个干净,眼见手边已经没东西可扔了,我只好回头去看战况如何。
其实不看还好一些,也不知那扫帚是什么材质的,锋利无比,所以那家伙完全不烦恼这些,大扫帚一抡起来,整张床单被锋利的竹枝撕成条条段段,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撕了床单转眼又要来撕我,这一扫帚扫起来,把我整个人直接飞起砸在了床框上,感受到额角有温热的物什淌下,嘴里闷了一口腥甜,慢慢溢出嘴角。
我的右臂已经不能动了,虽然只是背部被打到,却震得全身都生疼。在我喘息的间隙,那家伙冲我迅速地挪了过来!它没有脚,是岔开两瓣鱼尾一左一右地挪过来的,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我身前。
它顺着身体腾挪的势头甩开一扫帚,不往左不往右,直接从我头上劈下!我虚弱非常,没法腾挪,索性一趴,掉到床底,头顶传来震耳的木材碎裂声,木块四溅,打向四周。
我见我心爱的妆台砸得一塌糊涂,镜子也被打碎,海棠花被压得稀烂,拿来唤人的小钟铃骨碌一下滚到死鱼身后,而我这边,则有一大堆断裂的木条木块摔在我身上,还好后背此时全是麻的,感受不到疼痛了。
我扭头回去看它的动静。那几次打不到,它分明已经愠怒了!一把扔了扫帚,两鳍平行向前,迅速从我头顶砍下!我眼见是必死无疑了,心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捂胸口,有一方正物什堵在交领内。
人在遭遇极度危险的时候,什么都能成为武器,明知没什么用,我还是把东西掏了出来,一把砸向死鱼怪,它挥着双鳍将东西一下子切裂。我这时才看清,那是老妈子送我的簿子。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小簿子,怎么经得住死鱼那刀锋一般的鱼鳍,不过瞬间就被切裂碎在风里。
那鱼怪没了妨碍,正要向我扑过来,而我也做好了从容就死的打算,这时门外猛地一阵风刮了进来,纷乱之间,那些空中飞舞的残页竟似都找到了目标,纷纷黏附在鱼面怪脸上、身上,被残页黏附着的部分像是被置在烧烤架子上,盔甲一般的鱼鳞被瞬间融化,鱼肉也烫得滋滋作响。那厮被烫得发狂,猛力拍打着鱼腮,抽风似的四处喷水,顷刻将我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
不须多时,它喷着喷着已经力竭,一下子轰然倒地,便再也起不来。
危机解除,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整个劫后余生的过程,我是两眼一眨都不眨地看下来的,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当它轰然倒地的时候,我心里的一番震动。那一霎那的感觉并不是狂喜,而是惊魂未定的茫然。
我干了什么?
我……只是扔了一个小本子。
心里的紧张一旦松懈下来,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伤势上了,我这才感受到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那样疼,而额角上流下的血已然顺着眼角鼻槽滑到我的嘴边。
我伤太重,虚弱得发不出大的声音,看见鱼怪脚边躺着我平日呼唤丫环用的小钟,我稍事休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地爬了过去,并起食指中指,咬牙使劲。
“叮——”
用尽了力,我颓然趴下,半边脸紧贴着地,连呼吸都微弱非常。我这条命算是捡了回来,就等着家里人来救我了,我正轻松想着,脸上忽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疼痛,而且疼痛慢慢加重,渐渐扩散到了头部、脖子,一路往下延伸……
在视线还剩下最后一点的时候,已经有人来到,而那条死鱼的嘴角翘着诡异的弧度,分明是笑模样。
怎么,就算到了这一步,我到底还是逃不过一死吗?
眼睛还睁着,可眼前已经完全黑了。脑子里还剩下最后一丝清明的时候,我知道,那水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