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六年的中秋拜月盛会上头,二房的二姑娘楚易与三姑娘楚景,因为一盒喜子起了争执,两人在花园里头闹腾起来。楚易就比楚景大一天,又素来争强,下手没个轻重,一时不查将楚景推倒在假山旁边,楚景脑袋磕出了血,昏迷了过去。
楚易因此被禁足,抄写女诫,直到临近过年才被放了出来。
楚景受了伤,失血也多,昏迷数日之后清醒,可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为了让她安心养病,二夫人便将这个庶女挪到了花园里头清静的地方。
可没想到,这病一养就是快两年。
春晖堂的大小丫头都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楚景受伤,原来身边服侍的管事嬷嬷、奶娘、大小丫头等共计二十二人悉数被打发了。其中不乏有这些丫头的姐妹、亲戚之流。
因此当二夫人沈氏匆匆赶到的时候,周遭的目光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路上老夫人跟楚景都没有提养病的事情,只是问起她练字的事儿。老夫人也瞧见楚景写的字了,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架构严谨,笔端飘逸,确实是一笔好字,不下点苦功也是练不出来的。
尤其楚景坠石悬腕的做法,颇得老夫人的心意。
老夫人出身将门,但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女子,深知勤练与苦练的区别。而楚景,就是属于苦练的类型,老夫人非常欣赏,对她说道:“练字如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可懈怠,更不可轻忽。你能将字练到这个份儿上,可见你确实下了苦功,心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楚景有点汗颜。原主的记忆给她的信息,无非就是一个渴望被关爱,却处处遭受白眼,心理有点扭曲的小女孩。可她却是实打实的成年人,心境早就磨砺得沉稳,病中练字,无非是闲得无聊,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一做,打发时间罢了。
后来慢慢写出了兴趣,又因为这身子实在是太弱,笔力不足,这才想出了坠石悬腕的法子来。
不过面对老夫人的话,她还是点点头答道:“多谢祖母教诲,孙女懒惰,平素又懒得出门,不过练字打发时间罢了。只是这写字,确实要勤下苦功,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三日不练,便是外人也瞧得出来了,确实懈怠不得。”
老夫人的话,有些试探的意味,她虽觉得这孙女可怜,但可怜之人自然有可恨之处。若是她还不长进,老夫人也就不想再理会,可没想到这孩子经过这两年,竟然通透了许多,说什么懒惰,懒得出门的话,却绝口不提养病的事情,无非是给二房粉饰太平罢了。心里又对楚景多了一分怜悯。
到了春晖堂,老夫人也不让她去洗漱,拉着她在自己常坐的榻上并肩坐。楚景哪里肯,自然只在榻前的脚蹬上斜着身子坐下,显得非常知道进退,又让老夫人多了一层喜爱之情。
几个丫头却觉得奇怪。
三姑娘这身衣裳,就是刚入府的小丫头,也要比她穿得好些。老夫人若是怜悯她,怎么不让去洗漱更衣,反倒是就这么拉着她坐下,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
不过老夫人所为,自然有她的道理,几个丫头各做各的,先打水端盆,服侍老夫人净脸。
到了跟前却被楚景接了过去,打水的素罗就楞了一下,只见楚景腼腆地笑道:“这位姐姐莫怪,我许久不在祖母跟前尽孝,就请姐姐让我也尽尽孝心。”
素罗听着心酸,低头道了声:“奴婢不敢,哪里能劳动三姑娘做这些粗事?”却又怕楚景服侍不好,朝着雪缎使了个眼色。
楚景笑道:“服侍祖母,不分什么粗事细事。”
老夫人也笑:“哪里用你做这些,让她们做就是了。”
楚景不再坚持,只是净了手,帮着老夫人挽了衣袖,从雪缎手中接过绞了的温热帕子,亲手给老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这种服侍人的事情,前世她照顾生病的母亲经常做,自然做得极为顺手细心。可那条帕子与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形成了鲜明对比,瞧得旁边几个丫头都忍不住侧了头。
二夫人沈氏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心里惊疑,莫非这丫头就是那个小不要脸的?看老夫人净了面,忙上前请安笑道:“母亲,这大热天的,您在屋里歇着,有什么事,叫媳妇去办就是。”
老夫人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反倒对楚景道:“去给你母亲请个安。”
楚景起身整了整衣裳,走到沈氏面前低眉顺目地蹲身行礼:“不孝女给母亲请安。”
果真是那个小不要脸的!
沈氏后槽牙都咬上了,没想到将她扔在偏院,居然也没病死,这会儿还好生生地跑到春晖堂来了。心里又恨又烦,又不晓得老夫人突然将这东西弄到春晖堂来做什么,只得绷着笑脸问道:“是三丫头啊,你身子可好些了?”
楚景低着头恭敬地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母亲惦记。”
沈氏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听见上头老夫人道:“三丫头身上的衣服不太合适,我记得二丫头前些日子不是刚做了几身夏裳么?先匀两套让三丫头穿穿。”
沈氏暗恨,她女儿的衣服,凭什么给这小不要脸的穿?只是老夫人明显脸色不好,也不敢违拗,忙吩咐贴身丫头去取。
老夫人不动声色,又对素罗雪缎吩咐:“你们带三丫头去后头梳洗,我那匣子下头有几枝宫花,给三丫头带上,好生打扮打扮。”
几人知道老夫人这是有话要私下对二夫人说,忙低头应了,带着旁边伺候的小丫头,扶着楚景出去梳洗打扮。
等堂门一关,老夫人一个茶盏就砸到了沈氏跟前。
五月间渐渐热了起来,地毯早就收了,裸露着青石地面。这春晖堂的地砖都是贡上的窑里买来的,虽不如皇城宫殿的那种极品,也是外头少见得上品。地砖细致平滑,带着仿佛天然的花纹,若是初见,谁都以为是开采的天然石,谁能想到是烧制的呢?
白瓷茶盏打着旋儿跌落在沈氏脚边,瓷杯碎裂迸开,温热的茶水溅满了她的裙角,她却顾不得心疼这新做的樱红绣水波纹的澜裙,吓得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茶水渗进裙子,冷意袭上肌肤,让沈氏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可上首老夫人散发的浓浓威压,更让她满心惶恐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老夫人不说话,她看着跪在下首的二儿媳妇,真是不晓得说什么得好。
半晌方道:“沈氏,你看见三丫头,是个什么感觉?”
沈氏自然不敢作答,说真的,她觉得这小不要脸的没死真是太可惜了,但这话敢说吗?
可这般做态落在老夫人眼中,却是心中存怨沉默抵抗的模样,不由心火大盛,拍着桌子厉声斥责:“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平素宠得二丫头就快上天了,怎么对三丫头偏偏就要这般对待?她姨娘再有千般不是,可她也要叫你一声母亲,你也下得去手这般作践她?她就是庶女,也是我侯府的姑娘,传闻出去,侯府没了面子,难道你落个苛刻庶女的名声,就能好听了去?!”
一番话说得沈氏面色苍白。西宁侯府女儿娇贵,她从进门以来,婆婆也对她颇好,就是那几年无所出,也从没提过给二房塞人的事情。像今日这般严厉的斥责,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想到这些都是因为楚景而起,心里对那丫头又添了一层怨恨。可还是苍白着一张脸俯首下去,抖着声音道:“媳妇知错了。”
“知错?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老夫人并没有就此放过,反倒追问起来。
对于沈氏来说,这句话不过是个面子话,客套话。就像别人说了“给二夫人见礼”,她会习惯性地回应一声“免礼”一般。真要说错,她可觉得自己没什么错。
想当年,那小不要脸的不过是磕破了头,流了几滴血,就成日躺在床上做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来。连累楚易禁足,惹得二爷见了也心生怜悯,带着对银桂那不要脸的东西也上了心。
要不是将她挪出院子,迁到花园里头,还不知道后头会变成什么样子。
果然挪进花园养病之后,二爷对那不要脸的东西也就渐渐淡了,重新把心思挪回了教导旻儿的学业上头,易儿也解了禁足令。
每每思及此事,沈氏都觉得这个决定做得再正确不过了。现在老夫人问她错在何处,叫她一时半会儿怎么想得出来?
不过沈氏也不是天真的小姑娘,立即谦卑惶恐地抬头道:“儿媳愚钝,请母亲多多教导,只求母亲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儿媳就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到了这个时候,沈氏还跟她玩花招,尽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老夫人叹口气,不知道是该赞沈氏精明,还是怪她糊涂,突然之间就失去了追究沈氏的兴致。
老夫人看着跪在下首的儿媳妇难掩失望之色,语重心长地道:“蕙儿,你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记得往年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刚嫁进来的时候,老二多看你一眼,就要脸红。那几年你肚子没动静,咱们求了多少菩萨拜了多少佛,只求菩萨能给你赐个孩子。你就想想你对易儿的那份心,也少为难三丫头几分,说到底,她也唤你一声母亲,难道你就不心疼么?”
心疼?沈氏低着头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她心疼什么?她辛苦七年才得了个女儿,凭什么银桂不过爬了一次楚槿的床便能坐下胎来?每次瞧见楚景,她心里就像扎了根刺一样,隐隐生痛。要不是看在她叫自己一声母亲的份儿上,早不知道弄死这玩意儿多少次了,哪儿由得她活到今日?
可抬起头,沈氏还是泪眼婆娑一脸委屈:“母亲,我,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好好给三丫头把院子收拾出来。”
这还差不多,老夫人满意地微微点头,嘱咐她道:“这才是了,你管教女儿,我这做祖母的也不多说,只是严厉也该有个度,往后你也省着些才是。”
沈氏含着泪,满脸受教的诚恳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