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门外,杨嬷嬷站住脚,侧耳倾听。
院子里头是扫地的沙沙声。
莫非这三姑娘还没有起来?杨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太阳升得早,这会儿已经是满园子金光。
她推开门,两个拿着扫帚的丫头同时立定,回转身来。
一个穿着三等小丫头的服饰,一个穿着褐色粗布衣裳,都是满脸疑惑。
楚景觉得这老妇有些面熟,只是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却没怎么用过,一时也想不起来这老妇是谁。
她头发花白,梳了个油光水滑的髻,插着一支金光灼灼的一滴油钗子,身上穿着的衣裳瞧着面料极好,手腕上带着一个玉镯,手指上带着金戒子,显然是府中有身份的管事嬷嬷。
小燕儿也极疑惑,这位嬷嬷穿着的分明是管事嬷嬷的衣裳,可是管事嬷嬷到她们这院子来做什么?
杨嬷嬷却是认得楚景的,见她眉目长开了些,往年的圆脸如今露出了尖尖的下巴,穿着粗布衣裳拿着扫帚同小丫头一起扫院子,想起年纪相仿的小孙女锦儿,不知怎么眼就一热,忙低头行礼:“老身杨氏,是老夫人身边服侍的,给三姑娘见礼了。”
楚景一听,侧身避了一避,算是受了杨嬷嬷半礼,将手中扫帚交给小燕儿,自己上前扶了杨嬷嬷的胳膊,笑着说道:“杨嬷嬷好,您是祖母身边服侍的,快进来坐。”
进了屋,又转身走到杨嬷嬷跟前跪下道:“不孝孙女多日未曾给祖母请安,心中不安,正好嬷嬷来了,请帮我给祖母带个礼吧!”
杨嬷嬷大惊,赶紧站起来去扶楚景,可楚景动作更快,已经磕了一个头下去。实心实意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嬷嬷再也忍不住,取了帕子揩了眼角的泪,有些唏嘘:“三姑娘这是何必……”
不知道是受原主的影响,还是楚景演技高端,她也红着眼睛落了泪:“祖母心疼我,我却不能在祖母膝下尽孝,杨嬷嬷回去,就代我磕个头吧,也算是全了我一点子孝心罢了。”
成败在此一举,要从这小院出去,莫说是给杨嬷嬷磕一个头,就是多磕几个,她也愿意。
她在这小院里头,与监禁也没什么两样。下人们捧高踩低,偶尔出去院门,也有人去告诉了二夫人,使人来训斥花婆子。平时的用度,莫说是瞧不见银子,就是饭菜也常是冷的。夏天还好,冬天端回来的菜上头结了一层油,瞧着就令人难以下咽。
一个侯府的姑娘,身上的衣裳却是伺候的婆子做了针线换来的。后来她身子好些,能重新提笔练字,偶尔托了花婆子出去接点抄书的活计,三人的日子这才好过一点。
这种日子,楚景一天也不想多过。最初她是打算多攒些银子悄悄从侯府逃出去,可是大夏黄册管理严格,没有文凭路引,便是想离开京都地界都不可能。更别提她一个小姑娘,就是出去,生活如何解决,往后如何度日的问题。若是被人拐卖到那些肮脏地方,比在侯府里头的日子更加难过。
楚景原来的打算,是多攒些银子先出去侯府,往后的事情再从长计议。没想到昨日遇见陈曦,她就晓得契机大概来了。
杨嬷嬷扶着楚景起了身,摸到她胳膊瘦弱竟如同枯柴一般,心里就不好受。再看这屋子里头陈设简陋,楚景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再对比今日早间来给老夫人请安的几位姑娘,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跟楚景说了两句,恰好花婆子去取早膳回来,杨嬷嬷掀开食盒一看,脸色就已经黑了。
拉着花婆子说了一会儿话,杨嬷嬷便匆匆告辞了。
小燕儿这才回神,有些痴呆地问楚景:“姑娘,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楚景与花婆子相视一笑,安抚她道:“放心,没事的。”
春晖堂里,几个孙辈正围着老夫人说笑,一派温馨和乐的气氛。
杨嬷嬷回了春晖堂,朝着老夫人眨眨眼,老夫人便按了按额头道:“知道你们都不乐意陪我这老婆子,都散了自己玩去吧,也让我清净一会儿。”
二姑娘楚易不依不饶地拉着老夫人撒了一会儿娇,眼见四姑娘楚星已经跟三殿下说上了话,沈妙晴沈妙丽也在一旁说笑,不再耽搁,赶紧追着楚星和三殿下去了。
进了内室,老夫人方才问道:“如何?”
杨嬷嬷眼一红,先跪下来给老夫人磕了个头,方才起身道:“老奴见了三姑娘,三姑娘说不能在您膝下尽孝,叫老奴先给您磕个头请安。”
没想到幽居偏院的孙女还记挂着自己,老夫人点点头:“是个有孝心的……”抬眼看杨嬷嬷,眼泪都下来了,忍不住惊道:“到底怎么了?”
杨嬷嬷泣不成声:“老奴,老奴失态了,请您恕罪。”
老夫人沉了脸:“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你说便是。”
杨嬷嬷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起楚景的粗布衣裳,瘦弱的手臂,菜羹冷炙,并没有一丝添油加醋,可就是这些,已经足够让老夫人心惊胆跳了。她接着说道:“老奴瞧着,三姑娘那个日子,比老奴家的锦儿都还差了些,这还是咱们侯府的姑娘呢,说出去谁能相信?不是老奴不知好歹,三姑娘那日子……”
老夫人已经听不下去了,她知道二夫人素来不喜这个庶女,可万万没有想到二夫人会做到这种地步。狐疑地看了一眼擦着眼泪的杨嬷嬷,不禁怀疑是不是这个老奴刻意夸张,给楚景说好话。但转念一想,楚景几年未在人前现面,就是以往,也没见杨嬷嬷对楚景有什么不同。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存了几分疑窦,略一思忖便道:“走,你陪着我去瞧瞧!”
杨嬷嬷赶紧扶了老夫人,几个不明所以的大丫头互看一眼,也不敢怠慢地赶紧跟了上去。捧的捧帕子,拿的拿扇子,老夫人年岁已高,这太阳都升起来了,若是热着晒着,可不是好玩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尤其走在前头的老夫人面沉如水,更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很快消息便被悄悄传到了各房主子耳朵里头。
走到偏院,老夫人已经有些喘气了,她没想到这院子虽在后花园里头,可位置如此偏僻,竟然是她都没有来过的,也难为二夫人是怎么想到的。
再打量这位置,老夫人眯了眯眼。
这处偏院在后花园角落里头,南墙外便是夹道,再出去就是下人们住的后罩群房,这样的位置,一般都是留着房子用来放些工具之类,哪里是住人的地方?
推开院门,楚景正在院中练字,背对着院门。花婆子坐在一边做针线,小燕儿正在补她昨日没有写完的大字,满脸苦色。
花婆子面对院门,最先瞧见老夫人,惊慌起身下拜。她卖身进侯府四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侯府的主子。唔,楚景这个主子如果不算的话。
小燕儿见自家娘亲跪下,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忙拉了拉楚景的袖子,忙不迭地跪下了。
楚景正沉浸在练字之中,感到有人拉自己袖子,知道是小燕儿,眼也没离开过纸张,漫不经心地说道:“小燕儿,若是今日再躲懒,可就真的要翻倍了哦!”
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小燕儿撒娇耍赖的声音,她也没有在意。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后竟有阴影遮在了纸上,她这才有些不悦,回头一看,也是惊得楞在原处,扭着脖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原主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人,西宁侯府的女主人,老夫人杨氏。
早上杨嬷嬷过来,她就知道自己离搬出小院的日子不久了,可是没有想到老夫人会亲自过来,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地好。
瞧见楚景穿着粗布衣裳的背影,老夫人就知道杨嬷嬷所言不假,不禁有些伤心。
再瞧见她竟然在手腕上坠石练字,又有些惊讶。
坠石练字,便是那些书香门第靠着科举晋身的文人士子,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地步,她一个年方十一的小姑娘,就能做到?
待楚景察觉,转过身来,老夫人瞧见她形容消瘦,脸色却还好,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惊喜、惊讶、疑惑和浓浓的濡慕之情,哪里还有从前的偏执和怯懦,心里又有些高兴。
百味陈杂,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的时候,只见楚景上前两步,轻轻唤了声:“祖母?”
声音中带了试探和怀疑,似乎是试探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怀疑自己在梦中一般。饶是杨氏经历多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三丫头……”
楚景哆嗦着嘴唇,不见悲喜,眼泪就下来了。似乎这个时候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丢了犹在滴墨的毛笔,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下头去:“不孝孙女楚景,给祖母请安。”
大丫头雪缎正要上前,却见老夫人亲自弯腰扶了楚景起来,捏着楚景瘦弱的胳膊,半晌只说了一句:“好孩子……”
杨嬷嬷眼尖,见楚景手上还吊着石块,赶紧上前给解了下来,拿在手里一掂量,还真不轻,有约莫两三斤的样子,心里对三姑娘又多了一分佩服,在旁陪着笑道:“老夫人好久不见孙女欢喜,倒忘了咱们三姑娘手上还坠着石头呢!”
老夫人含泪笑道:“是是是,就你记得!巴着在三丫头面前卖好呢!”
楚景也抿着嘴笑了起来,眼角闪着泪花。
老夫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花婆子母女俩,又打量了眼简陋的院子,最后只叹了一声气,什么也没说,拉着楚景就回春晖堂去了。
等三房人马知道老夫人去了花园里头的偏院,恼怒的恼怒,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却也不约而同地赶往春晖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