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没有好好洗过澡了?
楚景躺在浴盆里,双眼微闭,仰着头靠在盆沿,任由雪缎给她洗头。
澡豆是淡淡的栀子香味,洗头的膏子也是栀子味的,净室里花香弥漫,却很清淡,并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浓郁。这是南方来的东西,宫里楚皇后送给老夫人使用的,没想到便宜了她。
雪缎的手很轻,按在头上也很舒服,楚景一面享受,一面在心里揣测老夫人都会跟沈氏说些什么。
是警告,是斥责,抑或是教训?
无论哪一种,只怕沈氏对她的感观只会直线下降,不会有丁点好转的吧?
楚景无奈地一笑,托生到姨娘肚子里头,又不是孩子的错。
错只错在这姨娘原是主母亲如姐妹的贴身丫头;错只错在主母刚刚有孕,这丫头就爬上了主子的床;错就错在主母几年未孕,姨娘却一朝中奖。
翻遍原主的记忆,楚景只能说这个娃十分悲催。
主母的眼中钉,姐妹的肉中刺。父亲瞧见她是荒唐的证据,姨娘瞧见她是失宠的摆设。在原主的记忆里,就没有过一天的舒心日子。
这西宁侯府锦绣堆叠,可原来的小楚景,却日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雪缎给她洗净了头发,素罗捧来了帕子替她将头发挽起,又服侍她洗浴。虽然有些不习惯,楚景只是红了脸,向她二人道谢。
听在雪缎素罗耳朵里头,再看她骨瘦如柴,也是不胜唏嘘。
谁能想到堂堂西宁侯府的姑娘,会有一个过到这等地步的?瞧这小胳膊小腿,还有那一把稀疏发黄的头发。这才不过两年没见,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就被折磨成了这幅模样。
两个丫头眼眶有些发热,轻手轻脚地替她沐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碰断了这瘦弱的胳膊。
待洗浴出来,二房那边已经送了楚易做的新衣过来,她们两人同岁,身量往年也差不多。可楚易的衣裳穿在楚景身上,竟然裙子也长了,腰身也宽了。
雪缎打量着楚景的身材跟楚星差不了多少,忙又打发小丫头去楚星处借一套衣裳来。但要楚易的衣裳,又是老夫人特地点明的,少不得又往前头去禀报老夫人一声。
等楚景收拾好,已经是午膳时分。春晖堂里的热闹已经过了,此时只剩下老夫人一人闭目养神。听见通报说楚景来了,见她收拾停当,身上并不见一丝穷酸怯懦之色,缓缓行来,一派端庄娴雅的大家风范,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
难道这孩子在偏院被关了近两年,就真的一点怨言也没有?往年对这孩子印象不深,只记得她随时都是一副不敢抬头看人的怯懦模样,怎么两年没有得到教导,反倒大方端庄起来?
楚景走到老夫人跟前行礼,笑着问道:“祖母,您瞧我穿这个好看吗?”
她脸上带着期盼和炫耀,老夫人莫名地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看,好看。这是四丫头的新衣裳吧,怎么,二丫头不肯拿衣裳过来?”
后一句是向着雪缎素罗问的,不知是因为沈氏的关系,抑或是别的什么,听起来让人有些惶恐。
楚景依旧端着笑,上前牵了老夫人的袖子微微摇晃:“祖母,不是这样的。二姐比我高些,她的衣裳我也穿不了。我这个头,倒是跟四妹的差不多,所以只好占一占四妹的便宜了。您可别错怪二姐了。”
老夫人回头,眼中神采晦暗不明:“你真是这么想的?”
楚景倚着老夫人在脚踏坐下,依旧笑得明朗:“真是这么想的。”不管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有怨有恨,也怨不着楚易和楚星身上,何况只是一件衣服这样的小事。
可老夫人却紧接着逼问:“当真不怨?”
这个问题就有点意思了,楚景楞了一下,敛了笑容低下头去抚了抚裙子上的褶子,轻声道:“祖母,偏院很安静,花婆子也不爱说话,小燕儿不说话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就只听得见风声。”
她抬起头,眼神落在虚空,显出几分寂寥和茫然:“风吹过树枝的时候,树叶跟着哗啦啦作响,就像唱歌似的。偏院里头空荡荡的,可是小燕儿特别开心,我就问她乐什么?她说,能有屋子住,有饭吃,以前都不敢想的。进府里之前,她从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觉得现在是掉进了蜜罐子里头。”
她转过头,望着老夫人,眼神中的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和:“祖母,您瞧,跟小燕儿相比,我能生在咱们府里,该是多么幸运,您说,我还有什么可怨的呢?”
不说不怨,也不说有怨,却反问有什么可怨,显然是将西宁侯府摆到了前头。这才是侯府姑娘的气魄,心中记挂着府里的利益,不去计较些微细节。
老夫人心怀大慰,只能握紧了她的手,连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你母亲并不是故意将你晾在偏院,都是下头的人糊弄她,这才委屈了你。回去了好好跟姐妹们相处,孝敬你母亲。”
楚景垂了眼帘,心中冷笑,她不来惹我,我自然也不会去招惹她。可若是欺负到我头上,也莫怪姑娘我不是软柿子。
趁着机会,她笑了笑提出:“祖母,虽说那边院子里头没什么东西,可我往日练的字儿都还在里头,您看能不能让花婆子和小燕儿给我送来?我今日的字还没有练完呢。”
乍然生变,她还惦记着今日没有写完的字,老夫人心里最后一丝怀疑也去了,拍着她的手笑道:“你这孩子,是惦记那花婆子和小丫头吧?放心,依旧叫她们服侍你就是。她们照顾你一场,也是有心了。”
见目的达到,楚景也就放心了。
往日练的字都是借口,她那床底下的银罐子,还有写了未曾送出去的字纸都留在偏院里头,如何能让她放心得下来?
临近午膳,听说陈曦跟着大房的昌哥儿上街去了,老夫人只絮叨了一句,知道卓越和府里的侍卫都跟着,也就没有多说。让楚景陪着吃了饭,便给楚景拾掇了一下东西,让她一会儿好带着回去二房那边。
二房的院子里头,这会儿却是暴风雨刚刚停歇,一院子的大小丫头都屏息静气,只听见沈氏一个人的怒骂声:“……你个死不要脸地,以为上了爷们儿的床,就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
楚易一进院门,廊下沈氏的大丫头朝露瞧见,觉得不好,忙高声道:“二姑娘回来了?今天可有些热,先坐了喝杯凉凉的酸梅汤可好?”
果然里头沈氏听见,住口不提,自己掀了湘妃竹的帘子出来,绷着一张脸道:“易儿回来了?先过来花厅坐会儿吧,一会儿该吃午膳了。”又扭头吩咐丫头朝露:“把里头收拾收拾,让王氏给我跪到游廊下头去!”
二房主院里头各处房舍皆有游廊相连,这正房前头因为沈氏喜爱敞亮,并没有遮天大树,游廊下头这会儿正是明晃晃的太阳晒着。沈氏只说跪着,并没有说跪多久,王氏一个弱女子,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晒出病来。
平素王姨娘对楚易也是颇好的,新鲜果子时新首饰轮番孝敬。楚易听见母亲的处置,眼前便浮现起王姨娘总是带笑的鹅蛋脸来,心中有些不忍,想了想上前扶了沈氏道:“您还叫她跪在游廊下头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让她回屋呆着去,也省得您瞧着又生气。”
沈氏没说话,觉得这女儿年岁虽小,倒是颇体贴的,对着朝露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楚易的做法。
母女两个相携进了花厅,凉风习习,沈氏这才觉得火气散了些,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鬓发,问道:“早上不是跟三殿下一起出去的么?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四丫头呢?”
楚易撅了嘴不乐:“快别提了,本来在园子里头钓鱼钓得好好的,说是二哥的什么朋友来了,邀表弟去街上玩,他立刻就跑了,连招呼都懒得跟我招呼一声。”
沈氏勉强笑道:“三殿下孩子心性,自然听见有好吃好玩的就跑了,他是男孩子,跟你们也玩不到一块儿。”
楚易甩了甩帕子,似乎要挥开不高兴的事情,转而问道:“楚景又怎么了?珍珠跑来跟我说要借我的衣裳给她穿,这是怎么回事?”
沈氏脸上的笑绷不住,哼了一声道:“今儿啊,她可是大出风头了,老夫人亲自从园子里头把她给接回来的,别提有多风光了……”说着说着后槽牙就磨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把事儿捅到春晖堂去的,叫我知道,绝绕不了他!”
楚易却更关心自己的新衣裳,闻言惊叫:“什么?!我是说怎么突然就找了我借衣裳,母亲,你可不能真把我衣裳给那个臭丫头穿啊!”
沈氏恨铁不成钢:“你这丫头,一件衣裳值当什么?再说她也没穿,拿的是四丫头的衣裳。不过这丫头得搬回来咱们院子,想起来就觉得心烦。”
“搬回来?”楚易一笑:“母亲您忘了,她原先住的院子不是住着晴表姐和丽表姐吗?就是她要住,也不能把晴表姐他们撵出去吧?”
沈氏一听,这才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我倒是真混忘了,咱们院子里头可没处供她这死丫头,还是让她跟她姨娘混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