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宁的一年四季,最为叫人喜爱的,莫过于夏季。
初夏还带着春的芬芳,盛夏荷香浮动,而到了夏末,就是比女儿节更热闹的拜月盛会。整个夏季,北宁城中都是连续不断的宴会和香味,就是沉睡在梦里,闻到的也是令人愉悦的芬芳,梦见的也是女儿家难以出口的甜蜜。
西宁侯府今年的夏天,更是整个京都的焦点。
先是别出心裁的端午宴,五月底便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六月初又是侯府大姑娘的及笄礼。连带着府中的下人、大门外的门房脸上,都带着微笑。
大姑娘及笄之后便要出嫁,这几日里头,前来拜访大姑娘的各家小姐络绎不绝,都是大姑娘的手帕至交。要说大姑娘的品性,那也是京都里头出了名的温良敦厚,连姑母楚皇后都赞过的,要不是魏国公府早早定下了亲事,只怕还未必会轮得到魏国公府田家。
整日里府中欢声笑语不停,直到临近日暮时分,各家小姐们纷纷告别,府里才稍微清净了一些。
丫头们打扫着花园,规整器物,一一归还原处。一群忙碌的丫头里,两个男孩便显得尤为突出。
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少年。
男孩穿着碧水纱的袍子,头戴一顶小巧精致的青竹冠,后头跟着比他高大半截做小厮打扮的少年,根本不搭理朝他行礼的丫头,两个人顺着花墙下头的阴影,正向着花园深处走去。
一路行来,低矮的花丛和高大的树木相印成趣,可男孩显然没有心情观赏,沉着脸满不高兴地一路昂头疾行,直到头上渗出汗来,才慢下脚步,似乎心情也跟着平静了些。
跟着他的少年身姿挺拔,可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瞧见主子脚步慢了下来,也跟着放缓了脚步,落地无声,紧紧地跟在男孩身后两步远的距离。
听见男孩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少年轻声道:“殿下,再过去就不知道是哪里了,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回去吧!”
男孩这才茫然地抬头打量四周,见果然是自己不太熟悉的景色,皱了皱眉道:“再走一会儿。”
少年并不再劝,跟着男孩继续顺着花园里的小路前行。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男孩也有些累了,抬头瞧见绿树掩映中露出一角黑瓦,不由奇道:“咦,这里竟然还有间屋子,我还从来不知道呢!”
说着便抬腿上了前。
少年紧跟几步,抬头一看,前面是一间小小的院子,白墙环绕,黑瓦覆顶,不知道是侯府的什么所在,上前低声道:“殿下,天色不早,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是不要乱走……”
话没说完,就看见男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有人。”
少年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从院子里头传来一个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行不行,行不行嘛?”
而后另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显出一股无奈:“只差十个字,你写完不就得了?”
娇滴滴的小姑娘撒娇:“好姑娘,可我手腕已经酸了。明日再加,好不好嘛……”
“不行!”另一个小姑娘斩钉截铁地答道:“说好了加十个大字,你怎么能反悔?君子重诺,你连自己答应的事情都做不到,不是对自己失信么?怎么还能指望你对别人信守承诺?”
少年听到这里,不由朝男孩望去,果然男孩脸上浮现一抹不屑之色,低声道:“跟林师傅一样啰嗦。卓越,咱们过去看看!”
里头两个小姑娘还在争执,娇滴滴的那个说:“可是姑娘,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孩子啊。你不是说,小孩子可以撒娇耍赖的么?”
男孩已经到了墙角下,朝着卓越使了个眼色,卓越只得躬下身子,驮着男孩站起来扒着墙头往里看。
另一个小姑娘无奈地叹气:“小燕儿,可你不会永远是小孩子,也不会有人永远容许你撒娇耍赖的啊!”
男孩已经上了墙头,一眼就瞧清了院子里头的情形。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浅褐色的粗布衣裳,正站在桌边。桌上搁着笔墨等物,那姑娘一手扶着桌子,一手被另一个同样梳着双丫髻,却穿着侯府三等丫头服饰的小姑娘抱着。
院子西边是小小的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一个妇人坐在门边,就着天光缝补着手里的衣裳,不时抬头看看两个女孩,露出温柔的笑意。
听见说不可以永远撒娇耍赖,那个小燕儿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不解道:“可我现在还是小孩子,还可以撒娇吧?”
被抱住了手的姑娘很不雅地朝天翻了个白眼:“今天不写也不是不行,不过明天翻倍!”
“啊?翻倍!那要写多少?”小燕儿伸出双手,眼睛里头似乎都开始冒圈,数不清到底明天会写多少。
姑娘“呵呵”一笑:“六十翻倍,自然是一百二十个大字!”
“这么多?”小燕儿吓得倒退一步,差点踩到裙子下摆,要不是姑娘拉住她,她就要跌坐到地上了。
这是哪里的蠢丫头?居然可以自己踩到自己,男孩瞧着,忍不住咧了咧嘴,觉得心情好多了。
小燕儿站稳了脚,望着姑娘泪眼闪烁,匆忙找借口道:“可是,姑娘,咱们院子里头的笔墨本就不够,要是我用得多了,你不是就没有用的了么?”
姑娘摇摇头,耐心也快用尽,语带威胁道:“天光不早,你要是再耽搁,我就拿石头砸你了啊!”
说罢不再理会小燕儿,转身拾笔开始写字。
男孩在高处看得明白,那姑娘一抬手,就从手腕上垂下一条绳子,下方竟系了一块石头,忍不住有些惊讶,“咦”了一声。
恰好院中无人说话,他这一声就显得有些清亮,引起了院子里头一大两小的注意,一起抬头朝着墙头看过来。
缝补衣服的妇人吓了一跳,小燕儿也一副紧张地样子蹦到了姑娘的跟前,反倒是那姑娘极为镇定,抬眼打量了他几眼,忽然笑了笑道:“你是谁?扒在我的墙头干什么?还不快下来。”
男孩红了脸,梗着脖子回答:“你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妇人上前来,紧张地唤了声:“姑娘……”
那姑娘头也没回,放了笔朝后头摆摆手,笑着说道:“我叫楚景,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的?”
人家都大大方方地自报了家门,他要是不答话,似乎有些不对。于是男孩也答道:“我叫陈曦。你是西宁侯府的什么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楚景嗤笑了一声,却避而不答,说道:“那我们也算是认识了。陈曦,你爬在墙头上可不安全,还是下来吧。”
说着就吩咐妇人去开院子,接他们进来。
卓越也有些吃力了,他虽然习过武,又比陈曦高壮,但是顶着一个男孩时间长了,多少还是有些吃不消。待那妇人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站在了地上。
跟着妇人进了院子,陈曦一面打量,一面问道:“你叫楚景,是府里的什么人?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楚景已经从腕上解了石头,小燕儿正帮着收拾笔墨等物,她一面看着,一面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以前还不是没有见过你。对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这儿可有些偏僻呢!”
陈曦见小燕儿收拾东西,几步上前把那块系了绳子的石头握在手里,咋舌道:“好家伙,可真够沉的,你把这个坠在手腕上干什么?”
见他避而不答,楚景也不追问,走过来答道:“我是女子,腕力不足,想要练得一手好字,自然只能用其他方法来弥补。”
陈曦扬了扬石头:“这个真有用?”
楚景点头:“有用,你若是不信,也可以试一试。”
见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是跟自己说话并不像其他几个表姐一样戏耍或是吹捧,而是很认真地回答,陈曦心中不禁起了几分好感,细细打量了楚景几眼,却觉得有些面熟。
圆圆的杏仁眼既大且亮,鼻梁挺直,唇色樱红,尤其是一对眉毛,又黑又浓,犹如斧凿一般斜飞入鬓。
这眉毛简直是西宁侯府楚氏的标志,陈曦的母亲楚皇后也是一对这样的眉毛,曾被皇上赞“眉若浓墨”。陈曦越看越觉得疑惑,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楚景见小燕儿收拾好了笔墨,妇人搬出两把椅子来,便请陈曦坐了,笑着递过茶盏:“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你将就着喝口白开水吧。”
陈曦走了一路,正好出了一身的汗,接过水来大口喝了,可是依旧疑惑不解。
忽然想到楚家的第三代正是从日字辈,而自己到了西宁侯府,见过了即将及笄出嫁的大表姐,骄纵的二表姐,还有四表姐,五表妹,六表妹,独独没有见过三表姐。
灵光一现,陈曦指着楚景惊奇道:“啊,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二房的三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