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耀凤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别哭。妈,别哭,别让爸听见。”叶祺狠狠地咬了咬牙,把眼泪逼了回去。扶着母亲,进抢救室前还低声嘱咐她。
谭耀凤努力想收起眼泪,还是哽咽着到了急救床前。
叶深双眼紧闭,没了血色的嘴唇微张的,稀稀拉拉的灰白的胡茬竖在下巴上,和暗黄的脸色成了极强的对比。早上看起来还鲜活的一张脸,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枯槁、灰败,死气沉沉。
也许医生让他保持了一时的清醒,也许是回光返照,当三人站到床边后,叶深的眼皮动了动,慢慢地张开了,露出里面浑浊昏黄的眼球。
“叶深……”谭耀凤双唇颤抖着,叫着他的名字。
“我先……享福……去了,这辈子跟了我,委屈你了。”叶深刚开始说话还有些费力,后面虽然声音嘶哑模糊成一片,却已经连贯了。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谭耀凤到底还是忍不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叶深没有回答。一辈子的怨偶,结束了就结束了,他不愿意回答。
“小祺!”他努力提高音量叫着叶祺的名字。
“有件事,我没时间和你说了,以后让你妈告诉你。”明明没什么语调上的起伏,叶祺仍旧觉得父亲叹了口气似的。
“好。”叶祺只是乖乖地应了一个字。
叶深努力地看着叶祺,内心纠结许久,继续说道:“姑娘,你知道吗,我恨你呀,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要再咬咬牙发泄出恨意,却已经没了力气,连挣扎都做不到。
突如其来的恨意让叶祺惊呆了,蓝山也懵了。
刚才一番话浪费了叶深不少的精气神,缓了好久,叶深拼着最后的力气,把一腔愤怒倾倒出来。“如果不是你,小珍不会报考你的大学;如果不是你,小珍不会去游泳,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呀!”
叶祺万万没有想到,弥留之际的叶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完全僵住了,只剩眼泪不受控制,滴了下来,落在叶深露在外面的手背上。
苍老的手背,布满了大大小小深褐色的老年斑,叶祺身体不能动,脑子却还清醒,那些刺眼的老年斑和两滴泪水的痕迹印进了脑海里。
蓝山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和一个大限将至的老人争吵,他做不到,即便他的言语中满是恶意。他只是用力地握紧叶祺的手,抱紧她的身体。
“对!都是你,丧门星!”谭耀凤突然厉声尖叫,探出身体,隔着病床就打了叶祺一个耳光。
措手不及之下,叶祺没任何闪躲,“啪”的一声,十分的响亮。蓝山抱着叶祺,两人被这一巴掌的力道带出一个趔趄。
谭耀凤扬起另外一只手,仍要打过去,被蓝山一把扣住了手腕。“说到底你们养了她三十多年,别太过分!”他警告着。
原本失去行动能力的叶祺似乎被一记耳光打醒了,她抬起手,摸了摸疼得有些发胀的脸,一滴泪刚掉下来,却突然笑了。“蓝山,放手,让她打。”
蓝山不明白叶祺的用意,仍旧不肯松手。
“放手吧,让她打。”叶祺伸出手,轻轻搭在蓝山手臂上。“爸,你也想打的话,可以请我妈代劳。”
蓝山松开了手,谭耀凤却没有再打下去。
“我们心里有多疼,你知道吗?”谭耀凤拉长了最后的尾音,宣泄着压抑很久的痛苦。
“对不起啊,姑娘,我也试过想像对小珍一样对你,但是,我做不到啊,我不是个好父亲。我走之前,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
“给你妈找一间好一点儿的养老院,让她养老。”
“好。”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叶深嗫嚅着:“我,放,心……”再就没了动静。
“叶深!叶深啊!”谭耀凤扑到叶深身上,号啕痛哭。吵了一辈子,却也依靠了一辈子,如今失去了支柱,她要如何承受。
叶祺没什么反应,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去,蓝山在她身后虚扶着她。
费力地磕了三个头,叶祺站起身来,和蓝山缓缓走了出去。
护士走过来,“家属进去劝劝,别哭坏了身子。”
“我们劝不动她,麻烦你帮着劝劝。”叶祺平静地说道。
护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真的推门进去安慰谭耀凤。
几分钟之后,谭耀凤被她扶了出来。
“谁和我去办一下手续?”她冷眼看着蓝山和叶祺。
“我去。”蓝山迈出一步站出来。
没多久,蓝山和太平间的工人走过来,进抢救室把轮床推出来。
“要去送我爸吗?”叶祺开口询问谭耀凤。
谭耀凤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轮床另一边。
到太平间办理了遗体保存手续,清点身上没任何遗物,就返回急诊处。
“回家吧。”叶祺说。
谭耀凤仍旧不说话,拍开了叶祺伸过来要搀扶她的手,闷头往外走。
回到家里,叶祺推着蓝山进厨房,“做饭,午饭还没吃呢。”
上了二楼的谭耀凤突然大叫一声冲出了房门。
“怎么了?”蓝山一步三个台阶奔到二楼,问。
“屋子里,都是血。”
“你先去对面的房间休息吧,我收拾一下。”
谭耀凤塌着肩膀去了对面的房间。
蓝山迅速把血迹拖干净,床单被褥一起卷了扔到楼下。他不是习惯铺张浪费的人,但沾染了叶深的血迹,他打从心里膈应。
收拾完下楼,叶祺正坐在餐桌旁吃蛋糕,一小口一小口,见她嚼两口,就都吞进了肚子里。
“你没事吧?”蓝山关切地问。自从叶深说出最后几句话,叶祺的反应就不太正常。
“我没事。我不饿,孩子会饿,我们可是他们亲生的爹妈呢。”叶祺说着,眼里有水光闪过。“还好他们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脸还肿着,我拿冷毛巾给你敷敷。”
“不用,怪冷的。”
虽然知道谭耀凤不可能有食欲吃饭,叶祺还是上楼去问了一声,结果仍旧没听到回应。
“她不会想不开吧?”蓝山问。
“谁知道呢。”叶祺挑起嘴角,嘲讽地回了一句。
下午叶祺又上了二楼,“妈,我去给爸买装老衣裳,你去吗?”
“不用你买!我自己去!”谭耀凤终于开口了,恨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