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才出七月，圣上便下旨，将太子庶女延和郡主赐婚杨暄。没几天，又下旨擢杨钊兼任御史台监察御史。
爹娘早已回了洛阳，临行前将我险被赐婚之事告知两位伯父，并嘱他们仔细应对，若求安稳，便弃官回家。但两位经营多年，只说有自己的立身之法。
娘对我已是有心无力，婆娑着泪眼对贵妃说：“这个女儿，这几年就送给你了。”与贵妃执手相看。
又找到姑姑叮嘱：“老四老五不便入宫。姑爷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必要时好歹照应一二。”气得姑姑一直埋怨，：“一家人，净说些两家话！”
唯一让娘感到安心的，便是我的亲事终于定下来了。拉着我叮嘱：“别在宫里搞什么幺蛾子，好好侍奉干娘三年，出来把亲一成，她这辈子就算安下心了。房家那孩子是个忠厚安稳的！”
我入宫已一个多月，本想图方便，带着秋容丝桐住到云容院中。不想圣上意旨，赐封欣义郡主，再与云容挤在一起便不合时宜。还是贵妃出言，把我安置在她的新射殿偏苑中。
我心中疑惑，便私下问云容：“圣上怎会有此册封？”
云容愤愤道：“娘娘被送归时，有哪家女眷真心去问声好？就是娘娘那几个姐姐，也有些言词不逊！让娘娘欢欣，有情有义。以我看‘欣义郡主’最是称你。”看我仍是默然，她又道：“我的好姑娘，人家被赐封都是欢欣鼓舞，你怎么还愁上了！”
我忙笑笑道：“没有愁，只是想明白事情的原委。谢姐姐解惑了！”
云容也笑：“横竖宫里有娘娘护着你，还许你逢十出宫。娶了个郡主，以后房家那小子也不敢欺负你。只是这几年，你们要劳燕——”
我忙打断她：“姐姐——”
贵妃待我甚厚，我只能加倍勤勉的侍奉左右，衣食习好无不周全。几个得脸的宫女常笑着说，“怎么办！姑娘又把咱们的差事抢了。”每当这时候，贵妃便会瞟我一眼：“你的舞练得怎么样了？”我丢了正忙的事就跑：“入不得眼，我现在就去。”惹得身后一片窃笑。
要在千秋节跳《霓裳舞》这事儿，成了我的心头大患。我这身子骨，怎么也没法像贵妃和云容那样身姿袅娜，是以一提起这事，便情绪晦败，总想着往别的曲项上钻，比如每当芷兰入宫，必会跑去的剑舞。虽然芷兰笑我是在舞剑，还强调是“舞刀弄枪”的舞。后来看我气馁，又安慰我，她们这些能入梨园的舞伎，都是自小练习。我学了数月，能做成这样已很不容易了。况且我所擅长并不在此！
我将剑一扔，手拍着石桌气道：“你说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芷兰抓过我手：“傻子，不疼啊。你看看，这里是皇宫，能来此教习的都是行中翘楚，求利图名的。你呢，你求什么？习一门技艺自愉娱人就够了，你跟我们较个什么劲啊！”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纯粹就是刺激我——不行。可芷兰说来，我却只觉豁然然开朗。反握着她的手道：“这倒也是！”又拖长声音道，“可是，姐姐——，你先帮我过了千秋节这关。”她也只是无奈摇头。只愿勤能补拙，我只好跟着云容，玩儿命练习。
终于又等到了宫。我按常例先回家里向伯伯们问安，便带着秋容丝桐往姑姑家赶，今天约好了去看马球。待我到时，姑父、火火、房乘早已等在庭中。
姑姑诧异：“有些日子没见，你竟瘦了两圈儿。”
我皱着眉头把关于《霓裳舞》的心酸倒给姑姑听。
火火笑得没心没肺的说：“你知道为什么贵妃这样逼你吗？”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跳舞的女子美姿仪，贵妃这是嫌你没气质。哈哈哈哈！”
“你才丑八怪呢，谁没气质！”我跳起来就要打他。
他却一个健步奔到房乘身后，挤眉弄眼道：“你打，来打啊！”
姑父笑笑，打断我们：“你总跑去看剑舞，贵妃可责怪你？”
我回道：“那倒不曾。”
姑父笑道：“那便是了。你于学习上往往能用十分力，却只愿用八分。所学虽多，却无一项精通，贵妃这是在逼你成才。你若不愿学舞，便想想自己最想做什么，去回了贵妃，她大抵会顺你着的心思。时候不早了，去马场吧。”
又听火火嚷道：“快走快走，可惜今天郭晞不在，他那马上功夫才真了得。”
我一笑，郭晞这小子，自从上次来信，便再没消息了，连我的及笄礼都没有表示。也不知我后来给他的一字书收到没？
早知道来的是广平郡王府的马场，怎么都不会来！看看周围的人：俶、郡王妃、贵妃三位姐姐、张洛。姑姑看着对面几个男子向我道：“那是贵妃的几个子侄。前面两位是贵妃堂兄，太华公主附马杨锜和其弟杨鉴。骑在马上的是杨钊长子杨暄，和你四伯同僚王鉷的弟弟王焊。”
我看那杨暄，身长貌俊，眼里却透着乖张不屑。果然，他骑到我面前，冷声道：“你就是宋辰？拒我的婚，你也配！”姑姑疑道：“此事只圣上和我们知道，他是如何……”我却深感一身恶寒。转眼看到房乘已上了马，忙跑近道：“你不要下场。”他安慰似的笑道：“无碍。我在洛阳时，马球就打的不错。”
马球比赛分为两队，俶、杨暄、王焊、姑父一队；倓、杨锜、杨鉴、房乘一队。其中，俶和杨暄、倓和房乘分别是两队前锋，负责射门传球得分；其余四人是后卫，常需攻防兼备。老太监一声呼喝，比赛开始。
虽然打马球用的马大多温和耐久，但场上奔驰迅急、热血激扬，跌马受伤经常有之。加上杨暄上场时的表情，我不由两眼紧盯着姑父和房乘，心里默念着：小心，一定小心！场外郡王府的人和杨家仆从喊的沸反盈天，姑姑拉我时，我才反应过来，洛洛正站在右方看台处冲我们招手。
刚要踏上看台，只听身后一阵欢呼，俶他们已率先得了一分。洛洛不由大呼：“火火，你往哪儿看呢！拿出你的真本事！房二，你没吃饱吗？你未来媳妇可在这儿看着呢！杨家哥哥也加油啊——”
我忙两步上前，捂住她嘴：“谁让你这么叫的，天天跟着火火不学好——”
却听一旁杨家三姐笑道：“哥哥？他们和你都排上爷孙辈儿了！”
张洛才不理这些，扒下我手，继续嚎叫——
郡王妃向我道：“看洛洛恨不得冲下去比一场，宋姑娘过会儿不如陪她玩玩儿？”
杨家八姐道：“外甥女儿这是为难宋姑娘了，只怕人家还难在马上坐稳呢！”
贵妃回宫后曾言：“到底是亲姐妹”，召见三位姐姐的次数明显增多。我不愿贵妃为难，是以常常能避则避，能忍则忍。如今也只好说：“宋辰不才，让夫人们见笑了。”便同姑姑坐到旁座，一心观赛。
双方旗鼓相当，将近半场时，房乘一个马上翻身，传球给倓，比分才险险追平。赌球的太监仆从顿时欢呼一片。我跑向中场休息的房乘，却见一个小人儿跑在我前面，欢呼着“爹爹”扑到俶怀里。我往后看了看，果见阿臻站在场外。俶抱着适儿向我和房乘说，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见了面，我和阿臻竟同声说：“你怎么瘦了不少！”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不答。
俶问声：“你怎么过来了？”
阿臻道：“王妃命我和适儿来给王爷打气。”
俶“嗯”了一声，“你们就在这里吧，我过去看看。”说着放下适儿，朝看台众人走去。只留适儿一声声“爹爹，抱抱……”
我抱起适儿细声哄着，无奈地看向阿臻。只见她微微扯开嘴角：“他也不易，不怪他。”
我觉得气氛沉郁，抢过阿臻的手里的杯子给房乘，向怀里的小人儿道：“你长得太沉了，等这位叔叔喝完水，让他抱！”
不想适儿道：“姑姑笨蛋，那是娘备的酸梅汤！”
我捏着他的小嫩脸：“小家伙，你说谁笨蛋。”
适儿见逃不开我的魔爪，扬着小胳膊要房乘抱。我看到房乘汉湿的背，拉拉衣袖示意他到阴凉处坐。望着依然站在原处发呆的阿臻，我道：“你说我去学功夫怎么样？”看他疑惑，我接道，“哪天你惹着我了，我就打你一顿出气！”
他哈哈笑道：“不用费劲学，为夫站着不动让夫人打。”
我一羞，仍威胁道：“严肃点！你以后敢纳妾，让你好看！”才说完，远远看见火火招呼他过去。他放下适儿，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倒退着拍拍心口，向我打口形，那口形是：我——只——要——你——。
顿时，心里透出丝丝的甜，慢慢溢出嘴角。
后半场，我并未再上看台，站在边儿上陪阿臻和适儿。秋容心细，找了把罗伞给打上，风一吹，倒也凉爽。而场上的人却是挥汗如雨，眼看比赛接近尾声，胜负仍是难分。乘哥控着球正和王焊焦灼，忽然王焊弃了守卫，转马朝同队防守的姑父奔去，姑父不及调转，王焊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撞上，房乘举起球杆，朝王焊骑的马腿上打去，马长嘶，一腿吃痛倒地。
太监一阵铃响，房乘罚规。看着了最后落在王焊杆下的球，他获得了优先进攻权。对倓和乘哥一方来说，局势瞬间变得十分不利。
杨暄带着王焊传的球直扑对方球门，俶上前支应，乘哥策马拦截。三人战正酣时，中间位置的杨暄忽然一个弃球猛退，俶和乘哥又要劈头撞上，两人立时跳下马来一个翻滚，耳边已传来洛洛的叫骂声：“杨暄王焊你们想杀人啊，要不要这么无耻……”我未及听完，后方传来马蹄声，却是一匹小马正冲身旁喊着“爹爹”跑向场内的适儿驰去，我奔几步拉住适儿，却已来不及躲开，将背一躬，马蹄正中背心，我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有，一时天地翻转，晕了下去。好在须臾醒转，眼睁不全，耳旁嗡嗡，只觉适儿正在我怀里大哭，身边慢慢围了很多人。我恍惚地被乘哥抱起，听他喊着“大夫……”竟还有些好笑地想：“你不就一直在学医吗？”又隐约听俶厉声道：“怎么会突然有马冲进来！府内总管——给我查！其它人自便——不送——”然后我就被一群人围着，颠来倒去的送到了内堂。
大夫几针下去，我“啊”地，一口血吐在枕上，总算觉得胸中舒爽，神质也渐渐清醒。大夫见我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宋辰？”我喉中艰涩，只好向他点点头。大夫长舒一口气向众人道：“完全清醒就好，我再开几副药给姑娘调理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半天还是让她清清静静，多休息。
渐渐，众人散得只剩下姑姑。看我眼睛骨碌碌地转，她道：“想要什么？”我哑着声音：“水。”
姑姑喂我喝了一杯，道：“你现在在郡王府。过会儿有药送来，大夫说你最好先睡一觉，养养精神。我去阿臻处看看适儿，只听见那孩子哭了，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我点点头，看着姑姑出了门，便睡意浓浓。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有压抑的说话声。
“这样狡诈阴险的盟友，不要也罢！父亲，您何必非要拉拢杨钊？”是俶的声音。
倓接道：“我同意大哥的说法。上梁不正下梁歪！父亲，您没看到他们今天使的手段，那简直是想要了我和大哥的命啊！”
良久，太子出声：“不是为父拉拢他，是你们皇爷爷预备扶植他。如今李林甫屡屡向我们发难，我们不趁机拉拢，又能如何？先生，您怎么看？”
“从今日看来——”姑父一个长长的停顿，“杨钊虽无诗书之才，却很聪明。现今他还势微，纵然圣上有提拔之心，但李林甫大权在握，圣上年高懈怠。房琯政绩卓著被调回京，却被派去了骊山；年初提拔的张九章到现在还是三品闲职。今日之事未必是想置你们于死地，我以为，杨钊是想当着王家的面，和太子划清界限，进而示好李林甫！如此一来，或许——我们之前的路子不对——我有一计，不知太子可愿听从？”
“先生请讲！”
姑父言词审慎地道：“此时，太子不应示强，而应示弱。”
“示弱？”其它三人异口同声。
“你们想，圣上自当皇太子起到现在，最忌讳什么？圣上为临缁王时谋得皇太子之位，之后大权在握；后来为何日杀三子，太子最清楚不过。圣上最忌——东宫专权。此时太子示弱，陛下自会提拔能人去制衡前朝。一来可消除圣上猜忌；二来可最大限度避开争斗、保存实力。太子向来忠孝仁厚，只要圣上不动心思，太子终究是正统，非朝臣可比。”
又是良久，俶道：“我这王妃实在骄横！今日适儿的事，定然跟她脱不了干系。父亲——”
“贵妃在父皇面前说一不二，你王妃又怀有身孕，好好待她！”说着，一众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躺在床上，心里暗笑：宋辰，你还觉得自己想得很通透吗？这些棋局，你看不明白的！
好累，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又想睡了。朦胧中，觉得有人站在床边，帮我换了枕头，还有喃喃声：宋辰，谢谢你！如果是你……如果是你……
终于，我有些醒了。床边什么都没有。
哎！做梦了。我翻个身，找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再次醒来时，还是姑姑在我床边。一问，竟已经掌灯了。睡了一下午，我用了点米粥，慌忙吃了药便要回宫。
姑姑道：“你放心已安排秋容丝桐分头去家中、宫里报了信儿，免得两处道听途说瞎担心。晚上先回我那儿，明早入宫不迟。”我总算长嘘一声，和姑姑姑父上了马车。
想是白天睡多了，晚上只觉背心闷疼，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天朦朦亮时，秋容从伯伯家里赶来，我示意她停步，绕过犹自睡着的碧香走到外间。
她有些吞吐地道：“小姐，来时——见房公子在院外徘徊，你们——。”
我笑笑道：“没事！昨天怕扰我消息，姑父打发他先离开了。我出去看看。”
才出院门走了两步，便被人一拉逼至拐角，他猛地抱紧，我“咝”地倒抽一口凉。
他也不放开，一手轻抚着我后背：“不是说吃过药没有大碍了吗？还疼？”
“骤然一碰就很疼。”
他温言嘱咐：“马上秋老虎了，不要贪凉，免得以后留些小酸小痛。”
我红着脸“嗯”了一声，言不由衷地道：“你大清早来，是有事找姑父吧？”
“傻瓜！”他往我额头亲了下，又将我抱得紧了紧，我感受到他胸腔随着说话在共震，“昨晚一夜没睡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明明会成为我的夫人，是我最亲密的人，而昨天我却被打发在外，想看着你都不成。真想立即把你娶进门。”
我忙道：“不行！”
他嘿嘿笑笑：“不行？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仰起头，踮起脚尖往他唇上印了一吻，忙将脸埋回他胸膛。
他抚着我的头，声音低低地道：“以后不准像昨日那样不要命，不准受伤，不准——睡其他男人的床。”
我往他胸口一捶，咬牙切齿：“当我不知道呢！是你把我抱上去的！”
他抓住我手：“为夫关心则乱，未及多想。娘子饶了为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