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凝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温热的情绪,也有明亮的星星。她突然想哭。夜风拂过,擦去了她尚未流出的眼泪,但让她的鼻尖红红的。
“现在,我也庆幸我们还能再看到那么多星星。”她冲他笑了笑说着,两只手贴着摩擦。
荒野的寒气又重了很多,缓缓聚集成雾。两个瑟瑟发抖的人越靠越近。
“你看,那边的星星好低矮!”泪艾略带好奇地说,指着他们东南方向的夜幕。
路冉冉顺着泪艾的手望去,看到荒野边际与夜幕交汇的地方,有几点亮光闪烁着。她看着那些光点在跳动,就扭头对他说:“是流星!”
路冉冉认真望着那光亮,确认那不是寒雾影响的结果。泪艾看到他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随即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
“那不是流星,是他们追上来了!”他将她拉站起来喊了一声,“快跑!”接着转身投入了北方的寒雾之中。东南方向,六点碧蓝的光在闪烁的星星和摇曳的火把中显得格格不入。
泪艾记不得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异常冰凉,发丝挂满了细小的水珠,耳朵和鼻子像是在跑着的途中给风蹭掉了。唯一还有热度的,是被攥紧的手。路冉冉一开始是拉着她,后来简直半扛了。现在终于累了----被拖着的累,拖人的更累。寒气以呼吸的形式穿透近于炸裂的肺,逼退了酸涩果子产生的微弱热能,残破衣襟下的肉体挤压起来,直挤得胸口闷沉。稍一停留,他们就会冷到再也不愿动弹。此时,夜已泛白,寒雾依旧弥漫。路冉冉看不清身后是否有人追上来,于是微微释放了紧张的情绪。
后方,一只轻薄的鞋子踩到一块石头上。一个主巫在这块石头边上捡到了两只野果的残留。大祭司冷冷地瞥了一眼,皱缩的脸上,从额头下方刺出两道幽光。
“你累----了吧?”路冉冉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泪艾。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们不能停下,会被冻死的。”他放开她的手说着,并走了几步,“慢慢走吧。”
“我觉得我的脚趾要掉了。”路冉冉再次开口说话,看了看从鞋尖处伸出的脚趾,那脚指甲和肉接触的地方不再那么紧密。
泪艾没有回答。他回头望了望,满眼都是团团浓雾,而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本该出现的视野中。路冉冉愣了片刻,随即认识到自己放开她的手----本不该大意----是多大的错误。他慌了神,在浓雾中摸索、扑腾,可始终触摸不到她。
“泪艾!你在哪里?”路冉冉四顾喊着,但声音一遇到浓雾就如同被吸掉了一样。他中长的头发扫动着寒雾,然而丝丝碎痕立即又被遮掩。虽是吹着风,但寒雾反倒愈加浓了几分。他往回走着,走又变为了小跑。每次他挥动手臂,寒雾便退散一点,随即又快速地包裹了他。
泪艾本想歇息一下,弯低了腰喘息,可抬头的时候她已经丢失了他的背影。她很想快速跟上他,然而她不知道他去往了哪个方向。这里什么都一样。有风拉动了一下雾布,翕张出了一道窄痕,泪艾追了过去,以为那是路冉冉穿过时留下的。
于是,在追赶与找寻之间,他们走散了。
周围全是寒雾,泪艾的眼睛里也有雾。在这混沌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穿行了多久,而那个救她并把她带到这里的人----她唯一的依靠已经消失。
“泪艾!”路冉冉依然念着她的名字,哑去的嗓子发不出多大的声响。每念一声,他的自责就加深一些:为什么要放手?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才要失去吗?不公平,这不公平,宁愿没有救过她;不,宁愿没有见过彼此不是更好吗?
他再没有力气移动,也没有移动的方向。那寒雾越来越挤,像要挤进他的生命。
颓唐地往地上一躺,路冉冉就这样仰面倒下。发了狂的迷雾瞬间压了下来,迫不及待要将他吞噬殆尽。就这样躺着吧,不跑了,去哪里都是跑,不如陪她留在这寒雾之中。
渐渐,水汽沾湿了他的衣边、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以至于他很难分辨靠得近了的光源是否是幻视。那迷蒙的几点光晕,终于可以认出是碧蓝的六点。路冉冉不再动了,也没有畏惧,他想,让他们抓住好了。
抓住!万一他们已经抓住她了呢?路冉冉突然觉得一切还好,要是他们抓住了她,他至少可以在死在这荒野中之前再见她一次;要是他们没抓住她,那代表还有找到她的可能。他这样想着,重新又站了起来,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躲在寒雾之中等待他们的经过。碧蓝光源转瞬间近了很多,几个暗影首当其冲进入眼帘。路冉冉不自觉又压低了身子,往边上的雾气中撤去。
天已明了,寒雾里却仍是浑浊不清。
在雾气中踟蹰多时的泪艾注意到了光源的接近。由于寒气过重,她觳觫着抱拢双臂,每走一步都蹒跚欲倒;她的头发挂满了露珠,并开始汇集、坠落。追过来的手杖上的光正在竭力驱赶浓雾,大祭司眼中的幽光更刺得远了。
路冉冉本能地要再退开一段距离,但他又急于要查看大祭司他们是否已经抓住了她,因而反倒向他们靠了过去。那悄无声息的六个暗影愈来愈明晰,行到路冉冉身旁时,衣饰大都依稀可辨了。路冉冉不敢再猫着身子,干脆匍匐在地,从下方仰视他们。先是两件黑绸长衫飘了过来,头顶处是碧蓝光亮。这光线很强烈,倘若在开阔无雾的地界,应该极为耀眼,但在遮天蔽日的雾气中,路冉冉甚至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两个主巫慢慢飘过,目不侧视,像是无心流连在这里,但路冉冉能感觉到一种快被发现的不安。假如上次那个主巫没有受伤的话,他和泪艾应该已经被捉到了。因此他不敢频繁呼吸,只有迫不得已才换一次气,并试着尽力平复心率。为了能看看他们中是否有泪艾的影子,他轻轻往他们的脚边挪了挪。突然,那两个主巫停住了,一动不动,像是要听出这寒雾中所有的声响。路冉冉爬行时半抬的手就这样举着,不敢再移动一分,俄而手臂的血管里如同钻入了虫子,开始酥麻起来。他的大脑刚一接收到,这酥麻之感霎时就加剧了很多,血管里的虫子像是繁盛了数倍,抓咬着血管细嫩的膜壁。此时,两个主巫依旧塑像般地立在那里,不动也不言语。
路冉冉在某个瞬间觉得血管里的虫子静住了,但随即传来的撕裂的疼痛让他认识到这只是类似于河面风浪兴起前的安宁。那些虫子奋力穿刺血管,坚硬的甲壳和锋利的脚正极力摧毁手臂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