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骤然被驱散了一程。一副团缩的骨架出现,着一件宽大的灰袍,手中握着一根银色的手杖。在泪艾模糊的视野里,那藏在灰袍里的脸像龟裂的古树皮,有别的是这树皮上的两道狭长的缝中探出了两束幽光。在这灰袍之后,跟着三位主巫,有一位的脸虽然不清晰,但她似曾见过两次。她试着蹲下来,但眼睛一直注视着大祭司和那三位主巫。就在她快完全蹲下的时候,大祭司和那三位主巫同时停了下来----像开始那两位主巫一样----迎风飘着的发丝、身体牵动的衣物褶皱、半抬的脚全都石化了一样悬停住了。泪艾一手压着左膝,一手贴着右腿外侧,半蹲着也不再动弹。
滴答----一滴水珠从她的发丝上落了下来,在她脚边的沙土上粉碎、溅开。泪艾的耳膜轰然作响,她不禁抬眼望了望大祭司和几位主巫,只见迷雾渐渐裹住了他们,而他们手杖上的光也弱了不少。他们仍然立在那里,如同失去生命体征的石雕。
接着第二滴开始汇集,从她额前的发丝上滚落到额头,附在了那里;然后第三滴开始汇集,同样落在了第二滴附着的额头上,并将第二滴拉着滑下了一些。随后是第四滴、五滴……头发上的水分像是找到了倾泻的地方,纷纷顺着额前的发丝流下,终于聚集成一颗挂不住的珍珠。于是这颗珍珠流经黧黑的肌肤到达眉心,攀上鼻梁,悬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
在泪艾的睫毛扇动的某个瞬息,这个珍珠滴落到她的上唇,继而擦过她的下唇,最终挣脱了最后的依凭,变为一颗愤怒的炮弹,向着大地发起了进攻。她的眼神也跟着这颗炮弹落向了大地。刚一接触到地面,这颗炮弹就开始炸裂,处处是炮弹水质的碎屑,夹杂着被冲击波扬起的泥沙!
睫毛再次扇动,泪艾再抬眼时,那六尊石雕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着她的方向急急转了过来。大祭司眼里的幽光骤然拉长,手杖上的碧蓝光芒大盛,逼退了他们与泪艾隔着的所有迷雾。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泪艾突然被什么东西扑倒了!来自那东西的撞击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将她扑飞到了右侧的寒雾之中。
大祭司和其他五位主巫本以为浓雾的背后必然有人,然而浓雾散开时却空无一物。那道在浓雾中被强力打开的通道尽头,只有一只小蜥蜴在伸出舌头来舔凝结在头上的珍贵露水。印证不了的事实让某位主巫感觉分外蹊跷,他看看了大祭司,在征得大祭司的点头示意之后就往通道的尽头飘了过来。
这位主巫同上次差点发现路冉冉和泪艾的那位主巫在穿着打扮上毫无二致,甚至于体型、肤色也大同小异。差别明显一些的是他的鼻子不如上次那位主巫的高挺,但他的眼睛却比那位主巫突出了好多,且瞳孔几乎要布满了整个眼眶。假如上次那位主巫长于嗅觉,那这位主巫自当尤精于目力。
这位主巫在通道的尽头侧目观望,全是墨黑的眼珠细查着寒雾中的每一丝纹理。他自右边开始查看,徐徐向左边看来。将泪艾压住的路冉冉不禁闭上了眼睛,像引颈待戮的鱼。原来,就在刚才大祭司他们快要看到泪艾的瞬间,他抢先一步将她扑出了他们的视线。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和泪艾一起扑开了。
那双墨黑的眼珠向着他们藏身的寒雾处望了过来,在目光要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一只厚重的鹿皮靴子突然挡住了那目光。靴子上面,是一条青色的肥大裤腿,接着另一只靴子靠了上来,与那只靴子并在了一起;两条宽松的裤腿盖在了路冉冉和泪艾头顶的前方。
“主巫,”那人说,“我们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位主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目光企图越过他继续查看。可后面的人全都跟了上来,终于砌成了一面人墙。这些人手里的火把自进入寒雾以来,早已熄灭多时。主巫的瞳孔收缩为常人大小,冷冷瞥了人墙一眼就掉头飘回了大祭司身旁。于是六点碧蓝光源继续前行,人墙也跟着缓缓推进。那道被强力打开的通道在他们身后戛然关闭,仿佛未曾出现一样。
路冉冉从泪艾身上翻身滚下,两个人仰面躺着。
“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路冉冉说,“但我找到了!”
话一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也不再等泪艾回答就向她递出了手。她把手往路冉冉的手里伸了过去,随后就感受自己的手如何被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扣紧。她被他拉了起来。
“出发吧,还有很多路要跑。”他说,“不能被冻死在这里。”
冲出了寒雾的重围,湿润的他们需要重新迎接烈日的灼烧,路冉冉体会到了荒野中毒日头最温情的一面。他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们竟能在被寒雾连困六天后还可以逃出来。他回过头看着泪艾憔悴的形容,发觉她明显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合身的衣物如果不是因为有手臂挂着,大概会顺着身子掉下来。而想到那些吃下去的东西,他几乎要吐,但他安慰自己:至少它们支撑他活到了现在----权靠着那几只剩下的野果和从泥沙里挖出的草根以及从泪艾头发上滴下的水他才继续燃起了将要灭掉的生命之火。
路冉冉忽然又很难为情,因为他记起自己像条渴水的虫子一样,在泪艾的身下仰起头来,张着嘴等她发丝上汇集的水珠落在口中。尤其令他慌乱的是,有时候他会看到泪艾抓着她自己的头发吮吸水分,那唇齿不像是咬在发丝上,倒像是在啃食他的心脏。
两件长腿的衣服就这样在荒野里飘荡,前面一件始终抓着后面一件不放。
大祭司和五位主巫率先冲出了寒雾,他们后面的人墙慢吞吞地赶了上来。
“大祭司,”一位主巫略带沉闷腔调的声音响起,“属下有一个建议,不知能否一提?”
“说。”大祭司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回答道。
“我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一来是因为我们受伤过重,二来是因为力量使用过于分散。”那主巫继续说,“如果您……和其他四位主巫可以传些魔能给我……那我就可以发动感应术来探知他们了。”
“呵,”另一个主巫轻笑一声,音如女子,说话似于娇嗔:“你倒是会打算!我们此次所受之伤想来也要三五年才能恢复,你却还想着榨干我们?”
其他三位主巫并不言语,只是互换眼神,都等着大祭司做决定。
大祭司猛地转过身子,脸一刹那间已经贴在那主巫的面前。那主巫身子微微发颤,握着手杖的指头加紧了几分。大祭司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开口:“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