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别说,那小妮子还真有两分标致,年纪轻轻,胸脯子倒是顶得老高!”那精瘦男子的头又往胡渣男子的头靠了靠,眉毛挑高了起来,一脸沉醉地笑道。
“不是听说这妮子和那毛孩跑了吗?”
“是跑了,当时我也跑了。”精瘦男子撩起裤腿指了指腿上的一道渗血的伤痕说,“这不,跑的时候让人给踩着了。”
“那情景,到处是人,老子刚窜出三步就被推倒了。”精瘦男子补充道,“老子当时一慌,一把扯住了前面一个娘们的裤腿,嘿嘿。”
“咋地了?”
“咋地了?当时就给她扯到了大腿根,老子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底裤!”
“哈哈哈哈……”
“哈哈……”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引来多人注目。
“我说二哥啊,跑着的时候可没少摸摸那些娘们吧?”
“这还用说?老子差点一只手伸进了一个娘们的胸口!”
“二哥,要不咱去藏秀楼乐乐?”
“好啊,这就走。”
两人说完干了一杯,接着胡渣男子搀着那精瘦男子就往藏秀楼走去。
“也不知道小萍在不在。”
“小萍那身子骨老软滑了!”
……
路冉冉和泪艾蹲在一处巷子的拐角,遥望着自己家背后的苍翠竹林。从这里看不见自家书店的样貌,只能看见临近一家包子铺正冒出团团白烟,间或可以从窗户中看到胖虎和他胖墩墩的爸爸在来回走动。路冉冉想和胖虎道个别,但城中到处是捉拿他们的士兵,他不能贸然潜回去。一面高举的旗子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旗子一片朱红,绣着个渔夫拿着钢叉叉一条怒目圆睁的怪鱼。旗子下面有铁灰色的头盔移动,大概有十来个士兵走到胖虎家包子铺的门口,向胖虎他爸打听着什么。一个士兵扭动着头来回观望,一眼向路冉冉和泪艾这里看了过来,他们忙往巷子里缩了缩。再探出头时,那队士兵快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看样子是去了路冉冉的家里。
路冉冉于是记起昨夜的场景:那时人流奔腾,城民们跌跌撞撞向着有遮挡的地方逃生。在他鼓足力气站起来准备拉着泪艾逃走的时候,他看见月光下、人潮之中有一个中年男子左右摇晃地站着。疯狂的人们一直撞着他。中年男子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态,像是要否定眼前的一切----他的孩子从他的身边溜走,破坏了祭祀,现在站在一个素无瓜葛的女子边上,而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孩子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也许是她,也许是别的某种东西将他从他这里夺走了。他终究失去了他,就像某个下午他看见他坐在余晖照耀下的窗边眼中充满了奇异的狂热凝望着寒水河时的情形,他觉得他离他好远好远。
父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路冉冉第一次觉得他的身形原来如此单薄,半生为师的他,全身都是书本的陈旧之气,连站姿都拙而不畅。兴许,不,一定是由于月色的沾染,他的头发看来白了很多。他在微笑,应该是的,路冉冉不怎么看得清。他向着路冉冉站立的地方缓缓伸出了手。路冉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许多以往隐而未发的感情,还看到了童年时他给他买的新衣裳、一把木制宝剑……这一切,似乎都不该来自那个终日藏在书案后面冥思的书生。
路冉冉别过头来,拉着泪艾逃也似地离开。身后的父亲如同乍然被风吹走的纸页,失去了牵引。
祭台下,一只尚未缩回的手,除了凉风,可还抓住了什么?
那队士兵终于走完,路冉冉很想跟上去看看家里的情形,但他不能,从他救下泪艾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昨日去看祭祀一别,竟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见到母亲----离别总在平常时候,令人措手不及,再记起昨日和父亲临走时母亲送到门口并一直目送他们的神态,路冉冉忽然无法设想离开了母亲自己会怎样生存。
最后凝望一次家的方向,那是用尽血脉情深的一眼,泪艾蹲在路冉冉的身后,想安慰一句什么,可她没有要说的。
深夜的街头,两个神色凄怆的人猫着身子在街市上找吃的。半个被咬过的果子都让他们快慰很久,白间留下的食物碎屑成了他们存活的根本。自己厌恶的、甚至舍弃的东西有时候珍贵得要令自己哭泣,路冉冉看到滚落在石阶下的一个变了形的包子时就产生了这样的感慨。他迫不及待地拾起那个包子,拍了拍上面留下的鞋印,脚印很深,除非连同面皮一起撕掉。他们没撕,而是用藏污纳垢的指甲掐进包子,将它生生撕成了两半;一人一半,来不及尝出味道就吞入了腹中。他们都知道,那包子不是肉馅的,所以它是什么味道已然不重要。
勉强果腹后,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地方贴着蹲在一起抵挡夜间的寒气。
“为什么要救我?”她问他。
“不知道,不救你的话你就会死。”他答道,“你常来我家的书店,不记得我吗?”
“记得。”
“我叫路冉冉。”他语速稍快地说。
“我叫泪艾。”
“出不了城了,”他转过话题,“不过等天再亮一点,我们就可以从东边没有城墙的地方绕出去,去梅鹿山,我经常一个人去那里。”
泪艾没有回答,路冉冉将身上的衣裳紧了紧,也没再说话。她的头缓缓枕在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她一直呢喃,似乎歉意要在夜里、梦境中才敢表达。
慢慢,她转醒了。北方荒野的夜空此刻群星璀璨,在他们逃入这里的第十三天,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绚烂的夜。她的脖子有些僵硬,等直起身子以后,她才记起自己竟再次枕着路冉冉的肩膀睡去。路冉冉的头在泪艾坐直以后失去了支撑,晃了一下就立刻惊醒。他慌张地四下张望,最后目光停留在泪艾的身上,她看起来很虚幻。这是梦醒时的陌生感。
“你醒了?”
“嗯。”她回答,“不好意思,让你坐到地上去了。”
路冉冉经她一提,才发现自己早就坐到了石头下了。入夜的荒野,地上凉到刺骨。
“我还是喜欢坐在地上,石头太硬了,坐着不舒服。”他解释着自己坐到地上的原因。
“上来吧,”泪艾说着挪开了一点,让出半块石头,“地上冷。”
“好。”他拘谨地答道,却不怎么能动,双腿酸痛严重,不逊于挨了一棍。他尝试将一只手按在石头上借力起来,但还是很费力。眼前递来一只裹着灰色布条的手,他迟疑了一下,一把抓住了那只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一望无垠的星空下是一望无垠的荒野,只有一块石头、几根稀疏的青草以及两个并肩仰望星空的人。泪艾记起很小的时候和爷爷住在山间的草屋里,有时候就在这样凉凉的夜里躺在花圃里睡去,感觉自己是地上的星星。
“就这样死去也好,不是吗?”她转头看着路冉冉说道。
“也没有什么不好。”路冉冉体会得到她那种平静----无所谓悲喜,可他说,“但活着也很有趣。”
“是吗?”
“是啊,”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就拿这差不多半个月的经历来说,如果没有救你,我就不会在这里欣赏夜空了。”
“你救我就是为了来这荒野里看星星吗?”她说完转过头去,似乎对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
“哪是什么?”她又问,却不看他。
“我救你,不为了看星星。”他回答,“但我很高兴救了你,并且还可以在这里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