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扔进了水里。
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口鼻,刺骨的窒息沉闷地朝他压来,他费足了力气才挣扎着探出水面,却只来得及换口气,又被那人狠狠地按进了水里。
敖荣单手按住小鬼头的脑袋,笑容狰狞地看着瘦小的他在水里扑腾挣扎,等到对方快要窒息了,才将人从水里提溜起来。敖荣掐着他的后颈,嫌恶地看了一眼小鬼头冻得苍白的小脸,“不想冻死就给我洗快点,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恶心的想吐。”
说完就松开手,任他沉进水里。小鬼头强撑着浮上水面,明明已经冷得脸色惨白,直打哆嗦,一双野兽般的眼眸却亮得惊人,杀气满溢地瞪视着敖荣。
敖荣坦然接受对方充满杀气的视线,危险的乜斜着眼睛,“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
小鬼头这才不甘不愿地脱下身上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衣物,放在岸边,咬牙切齿地搓起了身上厚厚的泥垢。
幽州的冬天寒冷异常,这个位于北方的州国冬季漫长,幽州的天空几乎整年都是灰蒙蒙的,终年大雪,洋洋散散纷落不息,无暇白雪将所有热血白骨掩盖,天地之间只余灰白。
这片湖域离战场不远,临近战场的那一片湖水边甚至还趴伏着几具士兵的尸体,看不清面容,对战的双方都有,死前争斗不休,死后却躺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于他们的鲜血都流经一处,汇聚到这片宽广的湖水里,吞噬不见。
天气太过寒冷,湖面都有些结冰。小鬼头瘦骨嶙峋的身子被这冰冷的湖水冻得浑身通红,他快速地搓着身上的泥垢,无奈太久没洗澡,那些泥垢又厚又多,他搓了半天也搓不完,好在是逐渐适应了寒冷的湖水,也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敖荣见他搓得差不多了,又提醒了一句,“给我把头洗干净。”
本来觉得洗的差不多就可以上岸的小鬼头咬咬牙,又把头埋入水中,胡乱地搓洗起来。明明营养不良,他的发色却没有像其他流浪儿那般枯黄,反倒是乌黑一片,只是黑沉沉的没有光亮。因为嫌长发麻烦,而用刀随便割短了头发,导致他的头发东缺一截西缺一块,残次不齐,乱七八糟,跟狗啃似的,令一向讲究的敖荣觉得简直难以忍受。
敖荣趁着小鬼头洗头的间隙,忽地说道:“你还没有名字吧。”
虽是疑问,却语气笃定。
他抬头看了敖荣一眼,疑惑对方怎知自己没有名字,毕竟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可对方给自己的感觉却像是认识自己一般,这么想着,他问出了口:“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会来帮助我?”
敖荣站在岸边,神情冷漠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说,“……为什么?呵,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想做,就做了。你不用管什么理由,只要照我的话去做,我就能让你成为王。”
小孩缩着身子,浑身****地站在冰冷的,冒着寒气水中,本来冷得发抖的身躯听了他这一句话,竟奇异地停止了颤抖,他放下手,在水中站直了身躯,湿淋淋的头发贴着脸,水滴缓缓地顺着脸颊流过,小孩面容冷峻,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敖荣,“可是我并不想当王。”
敖荣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说,“你知道麒麟吧,那种传说中能带来祥瑞的神兽。我曾经认识一个蠢货,他有幸被麒麟选中,离豋王不过一步之距,可惜那人太蠢,一心向往所谓的自由,放弃了这人人垂涎的机会,选择了他那所谓的自由……你知道他后来的下场吗?失去了权力与力量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小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只听敖荣满脸嘲讽的接着说道:“那个人放弃了选择他的麒麟,放弃了他应有的权利,甚至放弃了本能拥有的力量,然后被另一个捡起这些的人,斩断了手脚,弄瞎了双眼,割断了舌头,关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生不如死地享受着他所谓的自由。”
他听得心惊胆战,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一般,也不知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敖荣所说的那些话。
敖荣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没有力量的人,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又何谈自由,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当王是为了所谓的自由。”
他低头,低声反驳,“不,不是。”
敖荣挑眉,“那是因为什么?”
小鬼头低头看着水中倒影,愣愣地说道:“因为王高高在上……是那般孤独,”他抬头看向敖荣,漆黑的眸子映出敖荣孑然而立的身影,“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存在。”
敖荣微微一怔,很快沉下眼,冷硬地说道,“你若是成为了王,你可以选择你将会变成的样子,不喜欢孤独?那你可以让这天下与你做伴,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也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你可以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见任何你想见的人,在绝对的权利与力量面前,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小孩听着他的话眼睛逐渐发亮,他期待的说:“那我也可以知道我的爹娘是谁吗?我也可以找到他们吗?”
敖荣静静地看着他,道,“啊……只要你成为了王。”
小孩猛然低头,浑身颤抖地瞪着水中倒影。
敖荣看着他的反应,忽然说道:“你还有在水里呆多久,不冷吗?”
小鬼头这才猛然觉得冷了起来,连忙爬上岸,没想到刚上岸迎面就被罩住,他拿下敖荣扔到他头上的布料,发现竟是一件布料华贵的衣物,
他愕然地抬头望向敖荣。
敖荣抄着手,脸上依旧挂满了该死的傲慢,睥睨他的视线也同样依旧讨人厌,语气也是施舍一般地道:“穿上跟我走吧。”
敖荣给他的那件衣服衣料虽然华贵,看起来却不想是崭新的,反倒有些年月了,却保管得很好,黑色的布料上有银色的暗纹,款式简单,却一针一线都透着精致。
他悄悄看了一眼敖荣身上那件衣服,觉得手中这件和他身上那件感觉差不多。他也没做多想,手脚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就跟着敖荣离开了湖边。
敖荣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墨殇。”
他听见敖荣的声音传来,沉如闷雷,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墨殇。”
他呆呆地跟着念出声:“墨……殇……”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不识字的他,脑海中却自动地浮现了这两个字的写法。他不知敖荣为何给他却这个名字,也不知这个名字作何解,但是敖荣没说,他也没问,就这样一笔带过。
因为世间有太多不可解的事了,就比如他不知自己爹娘,不知自己姓名,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世间,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是个野种。
同战场上随处可见的野草一样,随意播种,任其生长,名副其实的,那些或是临死,或是垂死的士兵口中的,野种。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有名字了,叫墨殇。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是墨殇。
他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间了。他要做王。
——他叫墨殇,未来的王。
一旦知道自己生存的目的,眼前再大的风雪似乎都不足为惧了。
墨殇看着走在前面的敖荣,他已经换了一副装扮了,收敛了之前的华丽张扬,现在的敖荣只是一副普通的书生打扮,一身素色布衣,木簪束发,若不是脸上傲气依旧,就一点也看不出之前那副贵气逼人的模样了。
敖荣的面容虽然俊美,却太过于阴沉,他本就轮廓深邃,有些像是西域人,一双狭长眼眸更是藏着狠戾,之前那副打扮就更加使得他这个人显得咄咄逼人,如今换了一副朴素装扮,倒是柔和了他眉宇间的煞气,初看只是以为这个人过于严肃罢了。
如今他们徒步行走在幽州的官道上,来往的道路上鲜少看到人影,更何况马车。因为连年征战,加上冬季漫长,幽州的百姓比起其他地方贫困得多,因此马车这种交通工具一般是只有贵族或是官吏才使用得起的奢侈品。对于一般民众条件稍微好点的,也顶多是骡子或驴。
可是明明身为龙族,却要靠徒步,对于这点墨殇心里始终还是有些诧异的。这天,在墨殇终于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出了口:“……荣先生,你会腾云驾雾吗?”
荣先生是对敖荣的尊称。
一开始对于怎么称呼自己,敖荣说的是:“叫主人。”
墨殇对此坚决不从,就算被敖荣揍得鼻青脸肿,依旧固执地不肯这么称呼他,因为在他心底似乎十分不愿成为某个人的属从。更何况敖荣一开始是将他当做奴隶来看的。
就算对方是神,自己也无法朝他跪拜。
在最初虐打了墨殇一番后,敖荣对这个称呼也不再坚持,于是便折中地改叫“荣先生”了。
走在前面的敖荣十分之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哼,一点路都走不得了,废物!”
被骂作废物的墨殇咬了咬牙,硬撑着对方施来的威压,说:“可是我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敖荣这才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向墨殇,无声地释放威压。被龙族的威压笼罩着,墨殇硬是咬牙才能强撑着不跪倒在地,细瘦的双腿却不自觉地直打颤,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敖荣终于收敛了气息,随手一扬,天上飞过的几只乌鸦顿时像是被什么缠住了,身躯翅膀呈现不可思议的扭曲,然后立刻坠落了下来,落在了墨殇的面前。
敖荣冷着脸呵斥道:“快点给我吃完,吃完了立马上路。”
墨殇一听,立刻蹲下身几下拔光了乌云身上的羽毛,然后就凑到嘴边一口咬下。
“啪!”
到嘴的鸟肉落在地上,墨殇的嘴边还粘着乌云的血,他被扇得跌坐在地上,从最初的愕然中回过神来,他凶狠地瞪向离他两步远站着的敖荣。
没有接触,只是对着他挥动了手掌,墨殇就被扇了一巴掌。这样的招数在之前,墨殇就领教了不少。
“给我像个人一样吃东西。”
敖荣阴沉着脸说。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畜生吗?”
在墨殇野兽一般漆黑澄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敖荣高大的身影。
“别忘了,我们将要混进人群中,去到人类王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