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走后,我去厨房觅食,饭菜依然在炉上热着,小火慢炖。大胃犒劳完毕,放了碗筷,收拾了厨房,关了门,上好栓,打开电视,窝在小沙发上,一连贯动作可谓一气呵成。我把脚放在架子上,一股暖流从脚底流到身上,顿时感觉任督二脉大开。
我把电视从第一个台调到最后一个台,又调回来,百无聊奈,炉里新添的炭火微微泛着红光,身子虽然暖了,后背却一直湿冷湿冷的,我心里有些乱,说不上来为什么,起身关了电视,决定回房间睡觉。
“吱呀”的奶奶房门突然开了,她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热水壶。
“就睡了?”奶奶问道。外面的天空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嗯,天冷了,坐久了总觉得冷的很。”我搓了搓手掌,哈了口气,有些心虚。因为换了平时,即便是融雪的冬日,我也一定熬到十点才慢悠悠爬上床,中途还要不甘心地提水、洗澡等等拖延时间。每次奶奶再出来催促的时候,我就缩在沙发上,嘟着嘴求情,总是有一大堆的说辞,比如学校没有电视,比如难得放假回来一趟,比如这次回来没有布置作业等等。
奶奶把热水瓶放了下来,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轻微的摩擦声,就像冰冷的钢丝划破了窗户纸,冷风直往里灌,冻得人直哆嗦。
“你去接点水,回来陪我看会电视吧。”奶奶望着我。
我点点头,提起热水壶向厨房走去,空空的热水瓶提起来轻飘飘的,表面的塑料壳摸起来有些扎手。厨房比较窄小,小小的按钮开关接着一盏白炽灯。我开了灯,打开热水灶上铁制的盖子,昏黄的灯光照在热腾腾的水面上,泛起层层轻纱,我用水杯接了一杯杯热水倒进去,然后侧着耳倾听水花的声音。奶奶说,可以根据水声来判断瓶子里的水量,刚开始的时候,热水直接敲在瓶底,声音响亮清脆,快满的时候,柔和中透着厚重感。
从厨房到客厅要经过一段不短的灰色走廊,黑黑的来不及开灯,就一路低着头冲了进去。
当我回到客厅的时候,奶奶已经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
电视里播着我最爱看的综艺节目,女主持正扭着水蛇腰在和嘉宾互动,说说笑笑热闹非凡。我放下热水瓶,挨着奶奶坐了。
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默。
“小糖。”奶奶像往常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唤着我的名字。
“嗯?”我一边应和着,一边假装入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奶奶要开门见山了。
“昨天你班主任给家里来电话了。”奶奶盯着全神贯注假装看电视的我。
我继续看电视,不接话。这种时候就是心理战了,我不接话,排除不可抗力意外因素,将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奶奶觉得不好意思再次强调,就此过关;第二,奶奶会觉得也许压根就没什么事,老师夸张了,不必放心上。无论哪一种,于我而言,都将是有利的。
“他说你成绩下降了挺多。”奶奶提高了分贝。
电视里女主持正在和男嘉宾深情对唱《康定情歌》。
“嗯,没复习好,好几道题原本会的,写错了。对了,爷爷好些了吗?”我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
奶奶点了点头,耐心鼓励了我一通,就起身回了房间。
我关了电视,熄了火盆里苟延残喘的炭火,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开始铺床。不大的一张床,垫着厚厚的碎花毛毯,我把被子往里合,叠成一个小小的长方体,以便刚好足够裹着我不大的身躯。匆匆脱了外套“嗖”地缩进被窝,然后又后悔自己动作太快了,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把刚脱下的外套罩在被子上。我整个人蜷缩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咯得慌,反手向枕头底下一摸,原来是中午奶奶交给我的那冷冷的金属手机。
我心头一颤,打了个喷嚏。
我拿着手机,把头埋在被窝里,密闭的小空间里,屏幕上爬满了水汽,那一串数字,按了又删,删了又重输。下午翻日记的时候,注意到了第二页上,程安手写的那一串可以联通着他的数字,于是满脑子都是他写字的时候,认认真真的表情;他离校时,一遍遍叮嘱我一定要给他打电话的温柔话语。我仿佛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看见了那个刻意避开所有聚会,攥着手机独自坐在房间焦急的等待着电话响起的身影。真好奇程安着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九点,他会不会已经等得睡着了,说不定他比我还在乎什么美容觉,又或者,手机恰好不在他身上了,接电话的是他家人,我要怎么说呢,他家人会不会误会他呢?嗯,虽然也算不上误会,毕竟,好像有那么点是事实。
思来想去,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股脑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被窝内外,强烈的冷暖对比,冷得我直哆嗦,我披了件外套,半踏着拖鞋,慢慢走到了楼梯口。心里很犹豫,我在做什么?我真的要这样做吗?如果奶奶知道了会很失望吧?我站在楼梯口,静得就像冬天雪地里的雕塑,一动不动。
可我却还是鬼使神差、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寂静的村落里,沉默到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未眠,我挨着墙边走,上了楼梯,卫生间的门紧闭着。我一只手轻轻开锁,另一只手护住门,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门开了,里面黑压压的,有些闷气,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窗子洒在地板上。我不敢开灯,竖着耳朵,提起十二分的警觉,就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整个人神经脆弱而敏感。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一下,屏幕亮了,幽幽的绿光屏幕上显示着九点五分。九点五分,但愿他还没有睡,但愿手机在他身上。
每按一个数字,手机都会发出轻微的嘟嘟声,而每一声都牵动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决定踮着脚鼓起勇气,再向里走些,以便拉长声音的传播路线,减少分贝。
黑黑的房间,我就蹲在墙角,敞开着的门让我不至于那么害怕。平日里我很少上楼,尤其是晚上,而且二楼的房间也都是空置的,每年就春节那会热闹些,会开窗透透气。憋了一年的陈旧空气,灼灼的厚重感。
电话通了,我的心都提到嗓门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却又仿佛快乐着什么,伴着一些不确定的犯罪感。
嘟嘟声停了,有人接了电话,我屏住呼吸。
“喂?”
我终于听到了那个我思念已久的声音,是的,是他,真的是他。我仿佛看到了笔挺着站在阳台上握着手机的程安,身后是暖暖的烤火炉,摆着新鲜香气的茶具。隔着山山水水,哪怕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透过手机远远触到他的声音,就已经让我想越过山山水水飞奔到他的身边。
“喂?”程安又轻声询问了一遍。
我没有回答,倒不是故意不想回答,只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先说那一句才好,一瞬间竟不知道怎样回答,也许,我并没有什么想诉说的,只是单纯地想听听他的声音。
“是你吗?”程安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和欢喜,我甚至可以脑补出他傻笑的样子。
我依然没有回答,那种感觉怪怪的,就好像站在神圣的教堂,神父问,你愿意吗?脸羞得通红通红。
程安见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挂断电话,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的肯定。
电话两头都沉默着,谁都舍不得打断这份美好。
过了好一会儿,程安说:“我今天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嗯。”我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冲破了所有异样和非议,说出了那句我愿意。
“我以为你忘了。”程安的语气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嗯。”我清了清嗓子。
“我妈的手机今天被我霸占了一天了哦。”最后这个哦字真是赤裸裸的卖萌了。
“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程公子的语气中满是幸福和期待。
我知道他想听的答案,并且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虽然他总是希望我和他一样勇敢,可是我们毕竟是两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个体,有着各自的棱角和坚持。
“那,我可以打这个号码找你吗?”
“不可以。”我知道他已经在让步了,也听出了他的闷闷不乐,却还是竭力坚持着自己的坚持。
“哦,那好吧,早点睡吧,安。”程安明显已经不想再谈下去,语气冷冷的。
“等一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喊出了这句话。
“我不是没有话和你说,真的不是,我只是有些紧张,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做那么不听话的事情,而且我刚刚偷偷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现在披着衣服站在阳台风口,哦,不,是楼上卫生间给你打电话,袜子都没来得及穿,好冷好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一个劲地解释,生怕他误会,以至于语无伦次到忘记了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那么,你要和我说什么呢?”程安似乎再度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我说出那几个字,仿佛那就是照亮他眼前所有的黑暗和阴霾的一缕暖阳。
“我、我。”我咬了咬嘴唇,说不出口。
“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程安说的那么自然而热忱,可是我始终无法同样的勇敢,同样的义无反顾的回应。
也许感情就是要不断的被证明,证明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与众不同、亲不可间,证明彼此的默契和重要,否则,我们于彼此而言,和茫茫他人又有何异,毕竟大多数人想做的并不是多么的出类拔萃人中龙凤,而是无可替代。
“是谁?”伴着幽幽的声音,一道明晃晃的手电光射进了小小的卫生间,一个黑黑的影子闪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真切。房间的回声让我毛骨悚然,大脑一片空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冷的发抖。我立马条件反射地摁断了电话,就像一个突然曝光在聚光灯下的小偷,急着销毁罪证。
我开始自动脑补各种影视犯罪情节,如果来的是小偷,装睡是来不及了,万一他发现我在这阻了他的财路,会不会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给办了啊?哦,我的天啦,出师未捷身先死啊,我还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啊。还有啊,他应该是刚来的吧?一定是我刚刚太投入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对,一定是的,他一定是刚到。应该什么也没有听到吧?就算听到,我刚刚也没有说什么不妥之词,对吧?我喜欢你?不不不,那是程安说的,他应该听不见的,否则我的一世英名就不保了,想想明天新闻上头写着女高中生早恋,半夜偷打电话惹怒小偷,命丧黄泉。想想都醉人。
我还来不及细想,灯就被打开了,手电筒已经关了,原来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奶奶,她和我一样,半披着衣服,踩着拖鞋。
我依然蹲着,这样受寒面积小点。
“我起来上卫生间,去你房间看你蹬被子了没,只没见了你的身影,又听见楼上有声响,吓坏我了,这都快十点了,你怎么一个人上楼了?”奶奶的语气有些惊魂未定。
她见我不回答,就走了到我身边,蹲了下来,扶着我站了起来,帮我理了理衣服,扣上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防止下楼梯的时候衣服下滑,着了凉。
奶奶的手温温的,却很瘦小,几乎没有什么肉,皱巴巴的,她是那样用力的紧握着我的手,咯得我生疼。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内心百感交集,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就这样让她以为我又像小时候一样梦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