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往常放假我都是不到十点绝不起床,山无棱,天地和,江水为竭,也要硬赖到十点。最开始的时候,奶奶还会强制我起来吃早餐,后来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就每次都帮我把饭菜用小火温着。从此睡到日晒三竿,奶奶都不用担心我会饿肚子了。
我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奶奶站在阳光下,暖暖的,柔柔的,明亮美好。她弯着腰,正在用小木棍拍打着竹竿上新晒的格子色棉被。我打开门,蹦蹦跳跳跑向她。
“奶奶,我的被子也要晒晒,好吗?”我站在门口,望着她那和蔼的眼睛。
“好,抱过来吧。”她眉眼弯弯。
我回到房间,把被子叠成小方块,抱了起来,奶奶已经走了进来,说:“给我吧,快去吃早餐吧。”说着指了指厨房。
我明白她的心意,却担心她抱不动这厚厚的实打实的棉花被,足足有12斤呢。
“怎么,小丫头片子也觉得奶奶老了,不中用了?那,外头竹竿上的被子是你抱去的不成?”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不由分说的一把抱过我手中的被子,我知道我坳不过她,只好乖乖的去吃饭。
厨房的案板刚刚盛好的红薯粥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架着两根红色筷子,泛着水汽,就像一架小桥。旁边的小碗里是新捞出来的酸豆角和豆腐乳,都说红配绿,一个字,俗,可是吃起来却很爽口。
我想想了似乎还少了点什么,跑出来想问问奶奶醋搁哪儿了,刚出厨房门,就看见奶奶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休息,她反手捶了捶膝盖,面露倦容,神情却很安然。我心头一酸,也许奶奶,真的开始老了,她常常不自觉地弯着腰,炒菜的时候,总是时不时腾出一只手扶着案板;晾被子的时候,踩着小板凳才能勉强够得着。要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聪明灵巧的一个女子,一米七的个子,穿着帆布鞋就可以帮爸爸妈妈从树枝上取羽毛球,一个人就可以张罗全村的菜,可是现在呢?以后呢?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我怕我会更难过,有些事情,只是想想都会让我那样的绝望。
我转身回了厨房,挑了根长长的酸豆角嚼在嘴里,然后走了出来,一边嚼着一边笑着对奶奶说:“奶奶,今天天气特别好,又没有风,我可以带爷爷去散步吗?”
奶奶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点了点头。我和奶奶推着爷爷出了大门,沐浴在阳光下,爷爷看起来气色不错,只是不太爱说话了,越老越像个小孩子,谁也不要,就只认奶奶。醒着的时候就喜欢写写字,写累了就翻翻书,手头总是不离新华字典,那还是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带回家的,因为内容精简不适用于高中教学,我就新添了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它也就一直留在了家里,没想到爷爷却一直似如珍宝,来来回回的翻,皱皱巴巴的,泛着古老的黄色,还是不肯换本新的。
天气越来越冷,春节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安静的小村庄里每天都有千里之外归来的游子,而村口,每天都有一大早就出门翘首打望的家人,无论风刀霜剑还是风和日丽,他们总是提前守候在村口等待着远方的归来的那个人。下雨的时候,他们总想着,去吧去吧,反正这天气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万一他们没带伞呢,到村口一下车岂不得淋着?这寒冬腊月的可怎么禁得起这样折腾?等到天气晴了,他们就先把对方可能用得着大大小小的家具再搬出来翻晒一遍,然后说,去吧去吧,难得赶上个好天气,还可以帮他们提提行李呢。
等到好不容易见了面,不管天晴下雨,小孩子只管伸出手,蹭上去,撒娇着说站了一天了,腰腿酸痛,要抱抱,一旁严肃的爷爷奶奶就会摆摆手不依,说:“爸爸妈妈赶了好几天的车,这会累坏了,怎么抱,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会自己走回去的吗?不听话,赶明年就不带你来了。”
小孩子嘟着嘴,心里头不开心,又害怕又难过,只是又理亏,不敢再说点什么,大人们笑了笑,一把揽在怀里,说道:“没事的啦,傻孩子,爷爷奶奶逗你呢,不信你看,爷爷奶奶在笑你哭鼻子呢。”小孩子破涕为笑,一家人都随之笑了。大一点的呢,就干脆什么都不说,默默帮父母拎过行李箱一头向前走去。从村口到家里的路不远,一路不断与家家户户的亲朋好友打招呼,有时候隔着雨声,基本听不清彼此在说些什么,却还是扯着嗓子互相说着,笑着。
屋后林荣叔叔家的妹子林雪那天也回来了,那时候奶奶正在门口和上头住着的陈奶奶聊天,她隔着老远,人还在门口的马路上就开始喊:“奶奶。”然后顶着细细的高跟鞋跑了过来,娇喘微微,拉着奶奶的手,一个劲的喊。半响,顿了顿,说;“奶奶,雪儿今天回来啦,您最近身体好吗?爷爷好吗?上次听我爸说您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给您带了些三七,药效比较温和,您用温水兑着吃了益气补神,还有,爷爷的钙片也带来了,还是上次那个牌子了,我想着爷爷吃惯了,吃这个好,别的怕不管用,就没经过您同意又带了些,您不会生气吧?您要是疼雪儿的话,就还给雪儿做个荷包蛋拌饭吧,您不知道,我在外头,吃什么都不对味儿,可想着您做的荷包蛋饭了,可惜就是没口福吃呢,馋得我呀,就像个小猫。噢,陈奶奶您也在这,吃饭了吗?”
奶奶的目光很慈爱,心头甜滋滋的,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丫头,越发好看了,真是女十八变,你呀,每年回来都带一堆的东西,奶奶也劝不住你,这回回来还是一样在奶奶这吃饭吧?你不知道,你爸呀,可是一个月前就开始算日子了,可把你盼来了。来,坐下,让奶奶好好看看。”
林雪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奶奶面前,把头侧放在奶奶的膝上。奶奶是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细细地和她讲这一年来,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新鲜事儿,明亮温暖的阳光在奶奶泛白的头发上,衣服上,跳跃着,娇蹭着。
“哦,对了,小糖,小糖,快出来,小雪回来了。”说着又转过头看着林雪,“你还不知道她回来了吧?你们姐妹也好久没见了呢。”
我就站在屋内,一墙之隔,透过纱窗,看着这位昔日的玩伴,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迎出去,才迈开脚步,就见她已经走进来了,我们面对面站着,就像小时候一样。
白色的针织围脖套着鹅黄色呢子大衣,长长的睫毛向上微微翘起,黑色的美瞳显得双目炯炯有神,黑色短裙下细细的红色高跟鞋。
“小糖,好久不见。”她笑的很美丽,睫毛一眨一眨的。
“好久不见。”幸好有这句万能的开场白,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像天底下所有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客套的聊了几句,全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可是你看,时过境迁,我能记起的儿时回忆本就屈指可数,而关于小雪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但细想起来,她一直都在的,只是那时候的她,总是那样容易被人忽略,那样的沉默少言,赵彬至少是个受宠的独生子,除了在苏静面前,安静却自信,可是小雪不是,她的沉默,更多是源于孤独和自卑。
可是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站在大家面前,光彩夺目,大概再也没有谁可以忽视掉她,只是我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粗略寒暄了几句,她就和奶奶告辞回家收拾整理了,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待会过来我家一趟好吗?”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也猜着了些许,我点头默许。
匆匆扒了几口晚饭过后,我穿着灰色的雪地靴走向林雪家。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喜欢她,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阳光特别暖,微风和畅;也许是因为那天她精致的妆容,赏心悦目;也许是因为那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年纪,总有说不完的心事,只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变得生疏,我能和她聊什么呢?聊那些最近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到底是学文科还是理科,聊到底要怎么理解豌豆荚实验去计算复杂的患病概率还是正负离子正负氧化又或者是“道”究竟是何物?还是上次月考在第几考场?
算了吧,就算我愿意说,她也未必感兴趣,还能聊什么呢,苏静?我每天打苏静的电话都是关机,刚刚回来的林雪又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联系她呢,何况,苏静那要强的性格,从来不喜欢向别人叽叽歪歪她的不开心,她要是知道我和林雪讨论这些,一定会手撕了我,我还是很爱我这条小命的。
可是除了所有的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之间的共同记忆少的可怜。这些年来,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唯一听说的就是她从一家外企打工妹已经晋升成了管理层。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绚丽多彩还是光怪陆离的时空,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只有高考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