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白蔷薇下岗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白蔷薇都感到非常郁闷。她很少说话,整天把脸拉得老长老长。石凡伟说:“小白,下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要正确对待。社会需要发展,老百姓物质文化方面的需求不断提高,而原有的许多企业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有的应当关闭,有的应当整顿,有的应当转型,有的应当重组。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发展进步。这是一件好事。再说,下岗又不是你一个人,而是一大批人。所以,你一定要想开,不要发愁,不要生气。如果你愿意出去做点什么事,你就出去;如果你不想出去,就待在家里,搞搞家务,看看电视,和邻居们打打麻将,逛逛街,散散心。说实在的,你就是什么事也不干,你爱人你老公你掌柜的也能养活你。放心吧,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你往下一蹲,还有我给你顶着。“
话是开心的钥匙。经过丈夫的反复开导,白蔷薇想明白了,白皙的脸上复又绽出醉人的笑容。
白蔷薇是个闲不住的人。从前,她每天除了上班,还要搞家务。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和偶尔看看电视,一年到头,她都难得停歇。她终日劬劳,丈夫很是心疼。他总是叫她休息,说:“小白,你是个人,又不是永动机,这样干活受得了吗?”丈夫说这话时,白蔷薇总是淡淡一笑:“这是我的乐趣。我要是没事干,就比生病还难受。”她说的是实话。对她来说,干活是一件乐事,是一种幸福。不叫她干活,就是对她的折磨。有人说,使人感到难耐和无聊的是什么?是安逸。有人说,劳动乃知人生乐。这两句话,是对白蔷薇行为的最好诠释。准确的说,是为白蔷薇量身定做的。
一天,白蔷薇对丈夫说:“我想出去卖菜,你看行不行?”
丈夫说:“你要是愿意卖菜,就去卖吧。这个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权当是散心哩。”
说干就干。第二日,白蔷薇便借了一辆三轮车。此后,每天天不亮,她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拉菜。开始,石凡伟不放心。他就蹬上三轮车,让妻子骑上自行车。后来开学了,白蔷薇找了几个熟人一起去拉菜,石凡伟便不再操心。
白蔷薇能吃苦,但她脸皮薄,开始卖菜时总觉得不好意思,一见熟人脸就红了。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一日,白蔷薇回到家里,对丈夫说:“凡伟,我今天赚了16块钱呢!”
丈夫说:“好啊!希望你更上三层楼!”
第二天,白蔷薇赚了18块钱。
生意不错。原因是什么?是美丽。她的脸庞就是一幅上好的广告画。
白蔷薇的心情出奇的好。但是,渐渐地,她发觉不大对头。那天,她回到家中,点了一下钱。21块。后来,她脱掉外衣,打算洗一下。结果在掏口袋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张崭新的50元钱。她的钱全都是装在一个黄色帆布小包里的,这上衣口袋里的50块钱是从哪里来的?她凝眉思忖,却得不到答案。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丈夫也弄不明白。
第二天傍晚回到家中,她发现口袋里又装了50块钱。她疑惑,她不解,但更多的是惊惧和不安。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石凡伟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这钱一定是有人故意塞进你口袋的。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好事,是有人想帮你;第二种是坏事,是有人想通过这种手段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吧,咱们先不要吭声,静观事态发展,然后决定对策。”白蔷薇点头:“也只能这样。”
接下来,连续两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情况有所不同。这天,白蔷薇一回家,便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去掏上衣口袋。口袋里没有钱,却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白蔷薇小姐:你好!我是给你口袋里装钱的人。截止昨天,我总共给了你200块钱。没有别的意思,我主要是想帮你。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请你今天晚上8点钟准时到安远门(西安城墙正北门)东护城河边的树林里来,我有话对你说。请不要告诉别人。
一个爱你的男人
看到这张纸条,白蔷薇大惊失色。这是个什么人?他想干什么?我该怎么办?她将此事告诉了丈夫。丈夫也吃了一惊。他说:“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坏人,甚至是流氓恶棍!”
“那怎么办?”
“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卖菜了,也不要轻易出门。明天,咱们去派出所报警,把那200块钱交给派出所。”
白蔷薇不同意:“报警可以,但是钱不能交给派出所。”
“为什么?”
“这些钱咱们可以用。”
“你怎么这样糊涂,这种钱也能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绝对不能用这种不明不白的钱。”
白蔷薇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日,石凡伟和妻子来到派出所报了案,把那200块钱也交了出去。
一连几天,白蔷薇都没有出门。
双休日到了。星期六这天,石凡伟对妻子说:“小白,你几天都没有出门,一定感到郁闷吧?几天,咱俩出去转转。”
“要是碰上坏人怎么办?”
“不要紧,有我呢!”
“好吧。”
于是,夫妻俩手牵着手出了家门。
他们来到光明路。石凡伟碰到一个同事,就停下脚步聊了一会儿。白蔷薇依旧朝前走。正走,却被一个男人拦住去路。
男人说:“白蔷薇小姐你好!”
白蔷薇抬眼一看,发现此人40来岁,身材高大,脸黑如漆,脸上有一条斜斜的刀疤,两只眼睛小小的,像是在锅沿上碰出来的,形貌很是丑陋。
白蔷薇皱了眉:“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也很正常,不过我对你非常熟悉。”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么说吧,你欠我几百块钱。”
“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欠你的钱?”
“真是贵人多忘事,曾经有人给你口袋里塞过200块钱,难道你忘了?”
“原来是你!”白蔷薇怒不可遏,又有点恐惧,“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和白小姐交个朋友。”刀疤脸嬉皮笑脸,说着就来拉白蔷薇的手。
“你放开!”白蔷薇一甩手。
“为什么要放开呢?白小姐的手又白又软和,拉上真是舒服极了。”刀疤脸说罢,又去拉白蔷薇的手。
这时候,周围站了不少人,却无一人上前阻止。白蔷薇又一次甩掉刀疤脸的脏手,骂了声:“死狗!”
“死狗?骂得好!”刀疤脸说,“我的确是死狗。可是,请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几条活狗?”
刀疤脸说罢,趋前一步,双手抓住了白蔷薇的胳膊。
“你干什么?”猛然间一声断喝。是石凡伟。
白蔷薇一看丈夫来了,像看见了救星,就大声喊道:“孩子她爸!……”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刀疤脸丢开白蔷薇,问石凡伟:“你是谁?”
“你走开!”
“什么?”
“你给我滚!”
刀疤脸走到石凡伟跟前。
白蔷薇小声说:“他就是那个写纸条的人。”
石凡伟怒视着刀疤脸,说:“原来是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到派出所去!”
“去就去,不过你得先吃老子一顿老拳!”刀疤脸说着,一拳就打了过来。
石凡伟并不躲闪。只见他左臂一隔,右拳就伸了出去,打在刀疤脸的胸口,刀疤脸噔噔蹬蹬倒退了几步。刀疤脸惊呼:“哟嗬,这小子还会小红拳!”说罢,又一拳打了过来。石凡伟借力打力,顺势轻轻一拉,刀疤脸的嘴就和水泥路面来了个零距离接触。刀疤脸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怪叫着冲了过来。石凡伟飞起一脚,踢在刀疤脸的胸口。刀疤脸倒退七八步,轰然倒地,仰面观星,半天爬不起来。
石凡伟刚才这一脚名叫窝心脚。他只用了三成功力。倘若用八九成,刀疤脸的后半生恐怕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刀疤脸终于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眼睛里射出两股凶光。他咬牙切齿道:“老子今天要拿你的肉包包子!”
石凡伟愤怒了。不,是出离愤怒了。他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竟敢如此嚣张狠戾,你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刀疤脸冷笑道:“国法王法,******头发!”说罢,就向石凡伟当胸刺来,吓得白蔷薇捂住眼睛尖叫了一声。
石凡伟毫不惧怯。只见他上身朝后一仰,然后飞起一脚踢在了刀疤脸的手腕上。那刀子朝天飞起,高约丈余。在刀子落下的时候,石凡伟伸出手去,抓住了刀柄。
周围的人全愣住了。他们不明白,眼前这位个头不高、瘦嶙嶙的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的功夫,竟然能把那个凶狠男人收拾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他们仿佛在看一部现实版的武侠片。他们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武二郎和霍元甲的影子。“太了不起了!”他们赞叹道。
白蔷薇更是目瞪口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还有这一手。开始她很害怕,很为自己男人担心,现在她为自己男人感到由衷的无比的自豪。
刀疤脸一败涂地。他本想报仇雪耻,但是一看到石凡伟手中的匕首,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乖乖地跟着石凡伟走进了派出所。
从此,白蔷薇不再卖菜,而是去跟一个女同学去学习理发手艺。她学会了,就买了理发工具,买了发型画,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意不错。但是过了没多久,烦恼又来了。那些不正经的男人想占她的便宜。有人用手蹭她的大腿;有人躺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色迷迷盯了她俏丽的脸儿去看。她心中厌恶,就用锋利闪亮的剃头刀在他眼前去晃。那人害怕了,就闭了眼。更有甚者,有的男人没有廉耻,竟然说我多给你钱,咱俩玩一玩。她生气了,就关了理发店的门,发誓从此不干这一行。
一天,石凡伟路过一家大型商场的时候,看见墙壁上贴着一则招聘信息:这家商场招聘保洁工人。石凡伟回家后对妻子讲了此事,问她是否愿意做保洁工作。妻子说可以。于是,她就去了商场。
一个星期天,石凡伟在家休息,妻子去上班。妻子临行前对丈夫说:“今天你给咱做点家务活行不行?”
“行,请领导指示。”
“你把你的衣服洗了,把锅、碗洗了,把客厅地板拖一下。拖地板的时候,在拖把上洒些花露水,这样的话,家里不生蚊子,好不好?”
石凡伟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妻子笑道:“不能光说,要实干呢!”
石凡伟说:“没问题,我一定实干苦干加巧干。活着干,死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
白蔷薇笑了:“你再不要胡说了。”
说完,她就走了。
妻子走后,石凡伟就开始写文章。然后就去干活。干完活,他就骑着自行车去商场接妻子。
他来到商场外面,在楼下等妻子。等了好长时间,没见妻子下来,。他就把自行车存到保管站,然后上楼去找。楼上搞保洁的有几个人,都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粉红色帽子。石凡伟就四下张望,看哪个是自己的妻子。
一个保洁女工问:“你找谁?”
石凡伟说:“我找小白。”
“小白?”
“哦,我爱人。”
“是不是白蔷薇?”
“是。”
女工就喊:“白姐,你老公找你。”
白蔷薇就拿着抹布过来了。
石凡伟看见妻子那雪白的脸上尽是汗水,心中就有几分酸楚。
白蔷薇小声嗔怨:“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石凡伟说:“我今天闲着,想接你回家。”
“我又没让你接。”
“我想接你嘛,你太辛苦了!”
“我要加一会儿班,你先下去吧!”
“好吧。”石凡伟说罢,就走下楼去。
这时候,有个名叫翁养蝶的女工问白蔷薇:“那个人是你老公?”
“是的。”
“真的?”
“老公还能有假?”
“你老公配不上你,又黑又矮。”
另一个名叫辛岚的女工对白蔷薇说:“就是的,脸黑得像蜂窝煤,额头上要是长个马蹄印就是活包公。而你呢,皮肤白,个子高,像葱身子一样。你俩就不配套么。”
白蔷薇不无自豪地说:“你们都说错了。甭看我老公脸黑,心可不黑。他是中国作协会员呢!”
“你老公是鞋厂的?”
“不是鞋厂,是作协。”
“看看看,做鞋的不就是鞋厂的工人吗?”
“不是,是作家协会。”
“作家协会是弄啥的?”
“这么跟你说吧,参加作家协会的人都是作家,作家就是写书的人。”
“你老公是作家?”
“是,我老公写过七八本书呢。”
几个女人大为讶异,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蔷薇情不自禁地说:“我老公还是200中的校长,省教育学会理事呢!”
“好我的爷哩,你老公还是中学校长?真是红萝卜调辣子哩--------吃出没看出。”翁养蝶说。
辛岚说:“你和你老汉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
“辛岚你说得不对!”翁养蝶说,“应该说是郎才女貌。”
“对对对,郎才女貌,郎才女貌。”辛岚说。
翁养蝶说:“白姐,你看你有福不会享,你不在家里当官太太、作家老婆,跑到这儿下这苦干啥哩?”
辛岚说:“白姐是劳碌命。”
白蔷薇说:“就是的,我要是不干活,就浑身不舒服。”
翁养蝶说:“白姐,你老公是校长呢,我娃将来上高中的时候,就到你老公学校去上,你看行不行?”
白蔷薇说:“没问题。”
白蔷薇下班了,坐在丈夫的车子上回到小区。在楼下,他们看见自家的灯亮了,便知道上中学的女儿回来了。白蔷薇就对丈夫说:“你娃回来了。”丈夫笑道:“你娃也回来了。”白蔷薇就笑了。
回到家中,白蔷薇说:“我今天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喜欢的东西。”白蔷薇说着,就从包里掏出那个东西来。
石凡伟一看,是一本书--------《话说关中》。石凡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翻了翻书,说:“太好了!我一直在找这样的书,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小白,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样的书呢?”
“你说过你想找一本写关中的书,我想这本书你用得上,就买下了。”
“用得上用得上,我打算写一部关于关中小镇的长篇小说,你买的这本书正好用得上,你真是我的知己啊!”石凡伟说罢,就抓住妻子雪白的手朗诵起来:“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互为知己。”
“这句话是谁说的?”
“这是毛主席写的一首词里面的一句。这首词的题目是《贺新郎.赠杨开慧》,是1923年写的。”
“你把这首词朗诵一遍好不好?”
“好!”说罢,就站直了身体,高声朗诵起来: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人有病,天知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