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凡伟特别喜欢读书读报。他订了几份报纸,每日必看,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这天清晨,他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都市早报》。
妻子说:“凡伟,你咋那么爱看报?坐在那里连窝都不挪?”
石凡伟说:“你没看见我戴着眼镜吗?”
“戴眼镜的人就爱看报吗?”
“那当然。你没听人说过吗,戴眼镜,爱看报;戴手表,喊口号;镶金牙,整天笑。”
妻子笑了:“我还真没听人说过。”
石凡伟说:“今天是礼拜天,你有什么安排?”
“今天上午你陪我到东大街去买衣服怎么样?”
“我的时间不想被过度消费。但是,你叫我陪你,我出生入死也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其实我叫你陪我,一来是为了买东西,二来是为了让你放松一下。你整天写东西,太费脑子了。”
“谢谢白雪公主。”
说走就走,夫妻俩商量好就出了家门,朝楼下走去。他们住在三楼。在走到二楼的时候,石凡伟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放着一袋垃圾,他就弯腰拎起。
妻子问:“你提人家垃圾干什么?”
“这叫顺手牵羊,是我惯用的伎俩。”
“我今天才明白,顺手牵羊是这个意思。”
石凡伟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夫妻俩来到东大街,走进“永利服装店”。
石凡伟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人。这个人是石凡伟的初中同学常永利。常永利比石凡伟低一级,小一岁。他看见石凡伟,就握住他的手,说:“老同学,多年不见,在哪里发财呀?”
石凡伟笑道:“发什么财呢,这家服装店是你开的?”
“是的。”
“生意还好吧?”
“还凑合。咦,老同学,这位是-------”常永利指着白蔷薇问。
“她是我的爱人白蔷薇。”
“哦,是嫂夫人,好漂亮啊!老同学,想买什么衣服,兄弟给你按最低价。”
“那就谢谢老同学啦!”
白蔷薇看中了一件上衣。石凡伟指着衣服问常永利:“老同学,这件衣服多少钱?”
“要价450元,给老同学算300元,怎么样?”
“行,还是老同学爽快。”
白蔷薇用手指在丈夫腰间轻轻戳了一下,小声说:“有点贵。”
石凡伟也小声说:“不贵不贵,少150元呢!”
白蔷薇没再说什么,就买下了这件衣服。
石凡伟对常永利说:“老同学再见!”
“再见!老同学慢走,以后常来啊!”
“好!”
夫妻俩走出“永利服装店”,向东走去。
白蔷薇是个细心人,她要证实自己买的衣服是否便宜,便走进另一家服装店。她看到一件衣服和她刚才买的那件一模一样,一看标价是300元。她就问营业员:“买这件衣服能优惠吗?”
“你诚心要的话,200元拿走。”
出了店门,石凡伟火了:“常永利咋是这种人,竟然宰老同学呢!”
白蔷薇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做生意的专门宰熟人,这叫‘杀熟’。”
“奸商,没一点诚信!”
“你以为世上的人都像你一样,说是钉子便是铁。这回长见识了吧?”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别问了。其实,咱们也没有吃亏。”
“此话怎讲?”
“告诉你吧老夫子,我给他付了3张100元,里面有一张是假币。”
“假币?”
“对,这张假币是我几天前在路上捡的。”
石凡伟生气了:“捡到假币要交给银行销毁,你怎么能使用呢?”
“那又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使用假币是违法的。”
“我不管违法不违法,只要我不吃亏就行。”
“你呀!”石凡伟指着妻子。
“你呀!”妻子指着石凡伟,“好了,不说了,我们回家去。”
一路上,石凡伟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家里,吃罢午饭。
石凡伟说:“咱们睡一会儿,下午到易俗大剧院去看戏,怎么样?”
“好啊!上午你陪我买衣服,下午我陪你看戏,挺好。”
二人上床休息。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都醒了。
白蔷薇问:“你刚才睡着了没有?”
石凡伟说:“着了。”
“着火了?”
“嗯。”
下午3点多,石凡伟和妻子乘车来到易俗剧院大门外。
易俗剧院是易俗社表演秦腔剧目的场所。易俗社与莫斯科大剧院、英国皇家剧院一起,并称“世界艺坛三大古老剧社”。
1912年8月13日,同盟会会员李桐轩和孙仁玉,与范紫东、高培支等160多位热心戏曲改良的各界知名人士,共同创建了中国第一家融戏曲教育和演出为一体的新型艺术团体--------SX伶学社,后更名为SX易俗社。创建易俗社的目的在于,启迪民智,移风易俗,改良社会。这在上世纪初叶的秦腔界,可谓是开风气之先。
易俗社很有名气,演出的剧目常常会令人耳目一新。1924年,鲁迅先生应邀来西安讲学,曾5次去易俗社看戏,并亲笔书写“古调独弹”四个字赠给易俗社。有一次,著名剧作家田汉和美国记者斯诺一起,为了去易俗社看戏而退掉了飞机票。老百姓去易俗社看戏,更是热情高涨,将此视为人生一大乐事。石凡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像许许多多的SX人一样,石凡伟自幼就喜欢秦腔。
秦腔乃大秦之腔。她是大秦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参天大树,是大秦百姓独一无二的心曲。秦腔既粗犷又细腻,既清丽又苍凉,既昂扬又忧伤。她是绝望的呐喊,是反抗的外化,是仇恨的迸发,是炽爱的表达,是对美好的憧憬,是对丑恶的鞭挞。
秦腔是西北五省区共同的文化符号。在西北地区,尤其是在广袤的三秦大地上,有无数的秦腔戏迷。他们喜欢看秦腔,听秦腔,也喜欢唱秦腔。石凡伟就是这样的一个戏迷。你看,此刻,戏迷石凡伟和他亲爱的妻子白蔷薇女士手牵着手,正在向剧场走去。
他们走进剧场。白蔷薇惊叹道:“哇!这个剧场真美啊!”
是的,真美。长方形的格子窗,屏风式的雕花大门,暗红色的圆柱,高大的歇山屋顶,古朴尊贵的嵌地金砖,两侧走廊五彩缤纷的文化展。整个剧场就是一件富丽堂皇的艺术品。
下午4时整,戏开演了。是折子戏。舞台上再现着动人心弦的故事,演绎着百看不厌的情节,奏鸣着荡气回肠的旋律。第一折戏是《藏舟》--------
渔夫胡彦被帅府公子卢世宽打死,江X县令之子田玉川抱不平失手打死了帅府公子,帅爷差人缉拿田玉川。田玉川逃往江边,见江中有一打鱼小舟,舟上有一女子,恰是胡彦之女胡凤莲。田玉川说明缘由,胡凤莲便将他藏于舟中。
石凡伟小声说:“小白,我要是被人追杀,你会不会把我藏起来?”
白蔷薇说:“我会把你藏起来,可是我没有船,怎么办?”
“你可以把我装到你的口袋里。”
“这倒是个好办法。”
第二折是《三对面》--------
驸马陈世美差人杀害结发之妻秦香莲及亲生儿女未果,包拯将其执于府中。岚萍公主来到包拯府上要人。于是,包拯、公主和秦香莲三人对面各讲情由。
白蔷薇小声说:“凡伟,你会不会变成陈世美?”
“不会。”
“为什么?”
“我怕包相爷。”
“可是现在没有包相爷。”
“我离不开你。”
“我会慢慢变老。”
“我永远爱我的白雪公主,从青春靓丽、风华正茂到头发变白、牙齿掉光。”
白蔷薇闻言,紧紧地抱住了丈夫,久久不肯松开。
第三折是《窦娥冤》中的《降雪》一场-------
平白无故横遭刑宪的窦娥被刽子手押上刑场。刽子手一个个袒露右臂手握钢刀凶神恶煞,面庞白皙秀丽的窦娥身穿红色囚衣,长发披散,头顶之发用红纱束起。她双臂被缚于身后,背插“亡命旗”,上书“斩犯窦娥”四字。正是盛夏时节,红日高照,天气酷热。窦娥悲愤已极,临刑之时发出了惊世骇俗的三桩誓愿--------
“第一桩,请用丈二白练挂在枪旗之上,我的一腔热血要飞在白练之上,不让半点落在尘埃污秽之地。
第二桩,窦娥身死之后,天降大雪,将我的清白尸首掩盖。
这第三桩么,我窦娥死得委实冤枉,从今以后,叫这楚州大旱三年!”
窦娥三桩誓愿说罢,便被刽子手斩杀,而她的一腔热血径直喷上白练,红光四射,确无半点落于尘埃。与此同时,天色骤变,狂风怒号,乌云密布,大雪纷飞,山川易容。顷刻之间,窦娥的尸体便被白雪覆盖。杀场上的人们,雪堆衣帽,个个抱臂,抖索不已。
白蔷薇说:“六月怎么会下雪呢?”
石凡伟说:“这是浪漫主义的写法,说明窦娥确实死得太冤了。”
“这个戏写得太好了,是谁写的?”
“是****翎根据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元人杂剧改编的。”
“****翎是谁?”
“****翎是著名的剧作家,名字叫飞雕,字健翎,是SX省MZ县人。他写的作品很多,有《游龟山》、《赵氏孤儿》、《白毛女》、《血泪仇》、《大家喜欢》等。”
夫妻俩小声说着话,最后一折戏《断桥》就开演了。
《断桥》是《白蛇传》中的一折。主要内容是:许仙被法海骗到金山寺,后逃回,在西湖断桥遇见妻子白云仙和青儿。青儿见到无义之人,怒气冲天,执剑便砍,被白云仙阻拦。白云仙心里怨恨,口中唱道:“夫妻恩情山海重,你不信你妻信妖僧……”
白云仙一时心头火起,便用手指去戳丈夫额头。丈夫仰面欲倒,白云仙又连忙将他扶起。
石凡伟小声对妻子说:“你看白云仙对许仙一戳又一扶,这两个动作实在是神来之笔。这两个动作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和俞振飞演出时,突发灵感而创造的。这说明白云仙对丈夫又爱又恨,真实地表达了她的复杂感情。”
白蔷薇说:“我对你也是又爱又恨。”
“为什么?”
“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恨你是因为你太邋遢。”
“那你把我戳一下。”
“不。”
“为什么?”
“戳了你还得扶你。”
“这就叫夫妻恩情山海重嘛!”
白蔷薇娇嗔道:“谁和你山海重呢。”
……
演出结束了。观众站起,向外面走去。大家边走边议论:“出到世上,演到戏上。”“今是古,古是今。”“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石凡伟和妻子走出剧场。
白蔷薇说:“刚才演白云仙的那个演员水平挺高,她叫什么名字?”
石凡伟说:“她叫林美仙,人称‘三岁红’,是个天赋异禀的演员。30年前,西安戏曲界举行了一次秦腔演唱比赛活动。林美仙的奶奶抱着三岁的林美仙也参加了。那时候,她还喝奶粉。该她上场了。她把奶瓶递给奶奶,就大大方方走到舞台中央。她演唱了一段《虎口缘》,博得台下满堂喝彩。从此,人们就叫她‘三岁红’直到今天。”
白蔷薇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SX人都喜欢秦腔?”
石凡伟说:“我曾经编过一段顺口溜就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说来听听。”
石凡伟应一声“好的”,便说了起来:
秦腔秦腔,
慷慨激昂。
凡是老陕,
都爱秦腔。
上到九十九,
下到刚会走,
全都一个样。
唐明皇爱贵妃,
他也爱着秦腔。
爱听秦腔,
爱唱秦腔,
唱了秦腔,
像喝了参汤。
老头老太唱秦腔,
浑身上下有力量。
姑娘媳妇唱秦腔,
脚下生风脸放光。
年轻小伙唱秦腔,
能把碌碡扛上墙。
说罢顺口溜,夫妻俩便乘车回家。
回家后,妻子做晚饭,石凡伟去书房看书。
片刻之后,有人敲门。
石凡伟拉开门,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她不是别人,她是路披霞的母亲苗湘丽。对于她的到来,石凡伟深感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她。
苗湘丽前来有何贵干?她是来“谢恩”的。
1985年的暑假结束了,苗湘丽的女儿路披霞上高三了。高三(1)班的班长常问月担任了学生会主席,同学们一致推选路披霞当班长。路披霞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喜出望外,拍了一下大腿说:“哇塞!我的宝贝女儿当领导了!真了不起,真了不起啊!”说着,就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后她说:“女儿啊,看起来妈妈是错怪石老师了!”
路披霞说:“你才知道你错怪石老师了。告诉你,我们石老师虽然年龄不大,但却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威威武武的大丈夫。”
此刻,苗湘丽心中五味杂陈。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前额,自责道:“我不是人,我小肚鸡肠,我信口开河,我……”
“你知道我们石老师好就行了。他那么好的人,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真是不可理喻!”
“都怪妈不好,今天晚上我就去向石老师赔礼道歉。”
这天晚上,苗湘丽果然就来到了石凡伟的家里。
进得门来,她一下子就抓住了石凡伟的手,说:“石老师,我今天是来负荆请罪的。石老师,您是好人,好人,是您,您是一个,一个好老师,好同志,好朋友……”由于激动,她有点语无伦次。
石凡伟沏了一杯茶,放在苗湘丽面前的茶几上。
苗湘丽说:“石老师,我误会您了。我说了您那么多坏话,您还让我女儿当班长。”
“不是我让她当班长,是同学们选她当班长。”
“那还不是您培养和教育的结果。”
“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
“您太谦虚了,真的。您不要和我一个女人计较。您大人不记小人怪,宰相肚里种白菜。”
石凡伟笑了:“我不是宰相,也不种什么白菜绿菜,我只是个普通的教师。”
“我知道您很忙,就不打扰了。”苗湘丽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300元钱,双手递了过去,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石凡伟连连摆手:“这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白蔷薇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人有敬意,须当领之,你连这个也不懂啊?”
苗湘丽说:“师娘说得对。”说罢,就把300元钱交给了白蔷薇。白蔷薇立刻把钱装进口袋里。
石凡伟皱了眉,对妻子说:“小白,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妻子没吭声,瞪了丈夫一眼。
苗湘丽说:“石老师,师娘,不打扰了,我走了。”
石凡伟说:“您慢走。”
苗湘丽走了。
石凡伟和妻子吵了起来。
石凡伟说:“小白,你怎么能收学生家长的钱呢?”
“钱是学生家长递到我手里的,又不是我向她要的,有什么不可以?”
“你这样做绝对是错误的。”
“我可没说石凡伟呀石凡伟,你咋是个死心眼嘛。你就不能灵活一点?”
“我生来就这样,不会灵活。”
“我告诉你,不会灵活的人过不了好日子。你没听人说吗,‘活络络,转拨拨,吃一锅锅,落一锅锅;死顶儿,不行儿,吃了今儿没明儿’。”
“我宁愿吃了今儿没明儿,也不愿要别人的东西。”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白蔷薇说罢,走进卧室,把300元钱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石凡伟没再吭声。后来,他暗中把300元钱通过路披霞还给了苗湘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