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忘凯顿了脚步,就听汤老妈又对他说:“你到底住在哪儿?因为你这个人,我看出来啦,是个热心肠的人,跟我一样,热心肠的人早晚都能得着好报应。你将来也能够发财,你把你的住处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我好叫我的孙子汤小雕去请你。
二丫头钟静是个姑娘,去看你不方便,可是他的妈,将来也得去给你道一道谢。”
赵忘凯就把现在住的地方,详细告诉了这汤老妈,他就走出了门,心中非常的忿恨,因为想:花雨铭处处与我作对,他未曾不知道我的来意,也知道我与钟静虽没有什么情分,可是总是先认识的,他竟来调戏她,真是居心叵测,并且太轻视了我。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就去找他生死相拚。
同时又想:钟静现今住在织造彭家,那江南织造彭大人,也是我的熟人呀,我虽不能去巴结他,可是我到他家找一找钟静,嘱咐她几句话,是可以的吧?好!现在我就去!
他脚步很急,走进前门,就打听往那御河街去的道路。走了半天,这时候,天上“咕隆隆,咕隆隆”沉雷不住一声声的打,地下一些驴拉车也不住“咕隆隆”的乱跑,雨快下来了,他走得更急,还没走到御河街,粗暴的雨点,就自头上泼了下来。他冒着雨往前跑,一口气,就跑到了御河街,这里有一家广亮大门,他就跑到近前去避雨。
这里,不用问就必是织造彭家,因为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大门,而且房子都是新盖的,可见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科甲出身的宦家,只是偶然作了什么一个“织造”的美差。
可是这“美差”仿佛比一切大官都阔,现在大门洞里正有很多的衣服整齐的男人、女人,也有像丫环似的年轻女子,都在欣赏外面的雨景,并开着玩笑,谈着闲天。
赵忘凯夹着大褂和坎肩,头戴着小帽,冒雨跑来,这里的一个男人就问他是谁家来的?有什么事?
赵忘凯掏出手巾来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小裤褂也几乎湿透了。那男人说:“你看你?你们宅里叫你出来,也不给你一把伞?”
赵忘凯笑了笑,就点点头,问说:“这里是江南织造彭宅吗?”
那男人问他说:“你是有什么事吧?”
赵忘凯说:“我来这儿找一个人,是在这儿跟着她姑妈给这宅里帮助打杂的……”
这男人说:“你看你,这话说得多么麻烦?我告诉你,这儿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口人哩,你找的是姓什么叫什么?她是伺候大人,还是伺候太太,还是伺候二太太?还是伺候三太太?还是伺候大少爷?二少爷?干少爷?二小姐?……”
赵忘凯说:“是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钟静!”
这男人把嘴一撇,说:“咦!你跑到这宅门找钟静来啦?不知道。”
旁边又过来一个男人挺横地说:“这儿没有叫钟静你去吧!还告诉你,这儿不许避雨,你要避雨,找别的地方避去!”
赵忘凯不由有些生气。而这时,就由里脘顺着“穿廊”走出来一个仿佛是颇管点事的体面男人,把赵忘凯不住的看,看了半天,就惊讶地说:“哎呀!你不就是那天在路上,骆马湖边……”
赵忘凯看这个人,虽不认识,可是知道一定是跟着彭织造的船,上月自江南来的,在运河上,骆马湖边那天的晚上,这个人那时一定在那船上,当下就点了点头。
这人跑过来拉他的手,笑着说:“哎呀!想不到咱们在这儿又见面啦,那天多亏你帮忙,不然我们大人跟眷属们受的惊一定更大,前天我们大人跟家里人们谈话,还提到你哩!说你真有本事,好功夫。可是,你现在不在船上了吧?你找着什么事啦?……今儿来这儿是想见见大人吗?“
赵忘凯摇头说:“不是!我是来找一个人。”
还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这个人就向旁边两个穿著整洁,这时都很显出惊讶来的丫环,问说:“内宅,是有一个叫钟静的吗?”
两个丫环可都不敢不说真话了,一个说:“是有一个叫钟静的,又叫二丫头,她是打杂的阎妈的内侄女,现在跟二太太说好了,也叫她在这儿干活儿,在厨房帮助刷碗。”
另一个丫环却自告奋勇说:“我把她叫出来!”说着就顺着穿廊,忙忙的跑往里院去了。
这个大管家似的人,很亲热地拉着赵忘凯说:“到这边来坐吧!”
于是他就在那些男女仆人惊讶的目光相送之下,在这个人的介绍下向他请教过了,他自称名叫彭鹏,当下他就把赵忘凯让在这外院的偏房里,这里不是客厅,可是也陈设得相当干净,好像是专为别的宅门奉命办事来的仆人,在这儿歇着,喝茶。
如今彭鹏大概还有别的事,也没顾得叫人给赵忘凯沏茶,他只向赵忘凯寒暄了几句,就出屋去了。
窗外的雨落得更大,待了一会,那个丫环真把钟静给找来了,可是她进了屋,那丫环只向屋里看了一眼,却没有走过来。
钟静现在完全是丫环的打扮,穿着月白的小裤褂,她的脸似比一月以前有点瘦了,她进屋来也瞪了赵忘凯一眼,低声问说:“你干吗找我来?”
赵忘凯笑了一笑说:“我是才从你家里来,谁也没见着,只见着了那位汤老妈,是她告诉我,你现在在这儿了。”
钟静说:“若不是因为你,我还不能到这儿来呢!”说出了这话,态度上显露出幽怨。
赵忘凯表示惊异,说:“我不明白你这话是怎么说起?”
赵忘凯瞪他一眼顿顿脚说:“你不用问我,反正你也明白,那天借着我妈受了伤,你就到我们家里去,晚上又去……”
赵忘凯说:“那,没有什么人知道呀?”
钟静说:“没有什么人知道?可是我也不好,你去跟人拚命,我又糊涂,追了你去,当着那么多人喊你,劝你,你可也没听我的话,你还是跟人打,别的人可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我跟你是……”
说到这儿,她的脸绯红,紧紧咬住了嘴唇。赵忘凯倒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赵忘凯又说:“我妈也信以为真,先前还生气,骂我,后来她伤好了一些,她又一细想,觉得你也不错,她就天天盼着你去,你可又不去啦。她叫我来这儿也是没法子,也是为你,你可这会才来……”
断线珠子似的眼泪簌簌地滚下,赵忘凯的心也很难受,就问:“那么,你在这儿觉着怎么样呢?太累吗?我想还是不如回家去。”
钟静擦了擦眼泪说:“在这儿倒是没有什么,天天只是帮着洗洗茶碗,连饭碗都用不着给我洗。有别的丫环嫉妒我,我也不理她们,她们也不能给我说什么坏话,因为我现在只还是个短工,不是他们买的也不是他们雇的,我早晨还许在这儿。
晚上就走,没人能拦我。就是因为我姑妈,她愿意我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她是个寡妇,没儿没女,在这宅里就雇了十几年啦,有点儿贴己,打算将来给我,叫我将来葬她,她早就叫我上这宅里来,那时我常在一清早,或是晚上,来这儿找姑妈,她给我点钱跟衣裳。
这宅里最主事的是二太太,二太太见过我,喜欢我,二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是她在江南收下的,名叫淑银,跟我同年岁,这宅里都称她为二小姐,在大人跟前很红。她也喜欢我,我姑妈才愿意我到这儿来。大人在江南织造的任本来还没有满,可是因为这一次回京来,在什么骆马湖边,受了一次惊,就想辞官,再找别的差事,不愿外出再回江南去啦。以后二少爷也要娶少奶奶,更得用人,二太太就不愿意叫我走,说将来还要叫我陪小姐念书呢……”
赵忘凯说:“那么你愿不愿意在这里?”
钟静摇头说:“我不愿意,我在这儿还不跟丫环是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