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萝山下有一女子,姿容美好,很是得人喜欢。女子姓甘,单名一个萝字。族中长辈本想以山为名取宁萝二字,却因避当朝太子讳,不得已去了“宁”字。甘萝年方及笄,却因一桩丑事,被逐出家门,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娃儿,沿耶溪一路南下,到了这乌梅镇。本想寻一人家借宿,却因女幼母弱惹人嫌弃。正徬徨间,小镇守卫宋存孝率队路过,将母女二人接济过去。
宋存孝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在镇外的灵岩山下,与老母亲一同居住。甘萝虽为人母,年纪尚小,宋母知她本是大族之女,知晓些针线女红,便让她跟着自己做了些刺绣,每日送去集里换些钱粮。加上宋存孝时不时送来的米肉油香,三人日子过得倒也有生有色。只是每每问起女娃父亲,甘萝总闭口不谈。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一晃就是三年。三年来,女娃儿已能说些简单的话,甘萝却迟迟不曾给她起名儿,弄得宋家母子很是不解。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暮春时节。甘萝与往常一样,早早背着幼女去了镇上的集市。宋母正在晾衣,忽听得远处蹄声达达,不一会儿到了门前。心里只道儿子昨日夜里才去的镇上,怎地今日又早早回来,却不想门外传来一声佛号,开门一看,却是一个身穿粗布袈裟、牵着毛驴的光头和尚。
“大师,化缘?”
和尚呵呵一笑,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和尚不是大师,特来此地了结一段因缘。”
宋母奇道:“什么因缘?”
和尚甩了甩袖子,刚打算回话,猛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国师,哑然一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宋母将信将疑,将和尚请入院中坐下,一番交谈得知这和尚法号“非臣”,本是洛阳人士,三个月前云游到此,暂居在灵岩山上的小灵云寺。
宋母取来些茶水与米粥,又再问起和尚口中所说的因缘。
非臣和尚谢过宋母,看了眼天色,道:“阿弥陀佛,老施主可曾听过南国宝树?”
宋母先是一呆,再想到关于那株南国宝树的传说,大喜道:“大师是说我儿有喜?”
非臣和尚看向宋母,摇头说道:“南国有宝树,结缘万万户。红豆生因果,换作相思符。”
宋母不解,正想细问,却听和尚一声佛号,指着门道:“来了。”
吱嘎一声,木门打开,甘萝背着幼女走了进来。
宋母眼睛一亮,看着那个容颜娇美的小娘子,心道:“莫不是我儿与她?甘萝姑娘的性子样貌的确是不错,只是她未婚有女这可是咱们这儿的大忌。还是与我儿先说道说道,看看他是什么心思才好。”
宋母那边思绪百转,非臣和尚却是迎了上去,对着甘萝背后的孩子一番打量。
“可算找着了!”
和尚在打量孩子,甘萝也在打量着和尚。听到他面色欣喜的大叫,甘萝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非臣和尚忙整了整袈裟,正声道:“在下非臣。”
甘萝心道这和尚忒奇怪,怎地说着俗家的称呼,而且这法号也是不伦不类,很是可疑,脸色渐冷。
非臣和尚将她表情看在眼里,悠悠说道:“大晋兴平六年四月十六。”
“你!”甘萝面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非臣和尚踏前一步。
“我还知道这孩子并非你所生,她的母亲是……”
“别说了!”甘萝打断了和尚,目光中透露出宋母从未见过的森寒,“你到底是谁?”
非臣和尚指了指南边。
“我打江南走过,却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剑痴裴无忌是我三弟。”
简单的一句如惊雷乍起,吓得甘萝险些跳起。
“你是当朝国师裴如济!”
我打江南走过,正是剑痴裴无忌闻名天下的痴语。那日花朝论剑,裴无忌拈花悟剑,创出繁花血雨剑之时,说的正是此句。那日之后,裴无忌以“剑痴”之名成为庐陵裴氏三剑之冠,天下剑客亦不再拘泥于道法术之争。以术证道,成为时下剑派新潮。
庐陵裴氏三剑之中,裴无忌排行第三,排在第一的正是大晋国师裴如济。只是此时的裴如济身穿粗布袈裟,脚踏芒鞋,顶着个大光头,哪里还有半点当朝国师的样儿?
“前国师,我已皈依三宝,法号非臣。姑娘既已知晓,该知道如何行事。”
甘萝将幼女抱在怀中,眼眶微红,最终银牙一咬,将幼女递了过去。
裴如济抱着幼女,对宋母微微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
“宁萝山今后与你再无瓜葛,此地有良缘,当好好珍惜。”
甘萝见他要走,慌忙问道:“孩子已经三岁,请国师赐名!”
裴如济脚步一顿,想起那首关于南国宝树的诗,说道:“她既与宝树有缘,便叫做红豆吧。”言罢,飘然而去。
甘萝口中痴痴地念着“红豆”二字,颓然坐在地上,仿佛失了全身力气。
乌梅镇上车水马龙,走春的马车轧得东城门口尘土飞扬。宋存孝被呛了一口,捂着口鼻对左右道:“今儿城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左手边的守卫嘿嘿一笑,打趣道:“宋大哥是金屋藏了一朵娇,哪里还想得起今儿是咱翠芳班从金陵返程的日子。”
宋存孝笑骂了一句,奇道:“今儿从金陵出发,怎么着也需三五日?怎么现在就这么多人了?”
右手边的守卫白了宋存孝一眼:“听曲儿的公子哥儿谁不知道咱云秀姑娘今年在金陵摘了花魁,这些跑马的可都是外地来的富家子派来提前打点的!”
宋存孝恍然,这乌梅镇没别的人才,翠芳班的云秀姑娘算得上是这镇上唯一的一个。想不到今年竟能够在金陵摘得花魁,艳艺技压群芳,真真是了不起,也难怪有如此多的游蜂浪蝶儿慕名而来。
正欲进城,忽然间看到远处来了一人一骑。那人状若囚徒,浑身血污,身上衣裳破败,须发被人剔得精光,脖子手足尽皆以铁链缠绕,走路时叮叮作响。那一骑通体乌黑,骑手乌铠黑盔,座骑玄甲如鳞。如此装扮,引得城门众人尽皆停了脚步。
宋存孝领队迎了上去,沉声喝道:“什么人!”
前者冲他呲牙一笑,引得众守卫如临大敌,又抬手指着马背上那人。马背那人看着乌梅镇城门上悬着的牌匾,点了点头,冷声道:“高枝血字是在哪里?”
宋存孝想起三年前那件奇事,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上前道:“阁下是何人?”
马背那人眉头一皱,目光如电射向宋存孝:“千机卫办事,谁在聒噪?”
千机卫?
众人吓了一跳,惊骇间伏首在地。其中一个守卫颤声答道:“高大人的血字是在南城门的内墙上,如今三年过去了,现在早已不在了。”
马背那人手中长鞭一挥,缠住答话那名守卫,幽幽说道:“带我去。”
守卫不敢挣扎,战战競競领着那一人一骑向南城门而去。宋存孝留下众人继续看着东城门,独自跟了上去。
乌梅镇并不大,南城门转眼即到。守卫指着墙上一处地方,咳了一声道:“就是这儿!”
说话间忽然觉着一股黑风森冷,身边竟多了一人。
马背那人似乎并不意外,看着那人道:“傅剑首,可有收获?”
那人抚摸着守卫所指之处,幽幽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裴如济啊裴如济,这就是你口中的天罪?”
马背那人眉头一皱,却不敢过分催促。
傅剑首沉吟片段,对马背那人道:“南山之南,相思符咒。”
马背那人颇为意外,惊道:“南国宝树?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