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朝起于乱世,自高祖而降,历二十四帝,兴四百二十年,终于大乱,以致群雄逐鹿,妖星辈出。人间乱世,又历九十九岁,草木枯荣,花开雁归,终于寰宇澄清,再归一统。故说书人曰:“天下归晋,此大势也。”又曰:“同归于晋,不亦同归于尽乎?”三日后,说书人死于刀下,死前须发皆垂于地,叹曰:“江已惨白,山又萋青,举目四望,皆是乱象,皆是乱象……同归于晋,同归于尽!哈哈哈……”音未落,头已落。
却说那日说书人死于刀下,自是无人问津。这日监斩官横尸街头,却是朝野震惊。那监斩官高枝本就是个小角色,只因攀附了京城一高官大员,便坐上了高头大马,在这小小的乌梅镇成了气候。按说这菜市口问斩的小事高枝本不想过问,却因为手下人一番言语说道动了心思。却不想,见了那人头落地的场面,非旦没讨了个好,反落了个疯魔发作,大半夜里从小妾白嫩嫩的身子上跳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跑到大街上手舞足蹈,口中念叨的竟是四个不明所以的字:“江……白……山……青……”
若仅是这四字胡言,倒也罢了,无非成了坊间笑谈供人说道。可玄就玄在,这高枝疯言疯语一番之后暴毙,在乌梅镇的城楼高墙上竟显出他血肉所作之画,画风奇诡莫名,落款正是那“江白山青”四个字。
这高枝攀附的京官得到了消息,本不以为意。谁料那日迎娶第七房小妾的大宴上,当朝国师裴如济带着圣谕突然而至,一时间杀声四起,血光四溢,庭中宾客尽数被诛,连当朝十一公主的附马亦不能幸免。一日之内,洛阳城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惨遭屠戮,哭声声传百里。
国师裴如济手执奉天令立于洛阳城头,看着禁军统领林奉孝驱赶着被杀官员家中妇孺走过护城河,被接管的江左道节度使孟豹押往金陵。
“禀国师,监国大人已在观心殿前跪了两个时辰了。他大病初愈,再跪下去,怕是要…”
裴如济看着那渐渐被血色染红的护城河水,将奉天令收好,对众人说道:“走,去观心殿!”
观心殿居禁宫之中,乃天子观气养心之所。而此时的天子看着殿前跪着的那个老人,实在是无法观甚气养甚心,烦躁已极!
“裴如济呢?怎么还没过来!”
天子一怒吓得众人拜伏在地,噤口不言。
“妖…妖道…祸乱朝纲,陛下实…不该听信谗言,诛杀…忠良。今日之事…若不能…不能…妥善处理,恐…生出…天大祸事!望陛下…三思…三思!”
监国大人的声音飘飘悠悠,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随时都会咽气。
天子把手中看了半页的《道藏十三经略》丢在一旁,冲殿外吼道:“三思三思!寡人若不三思,孔大人此刻还能跪在这大殿之外?孔大人可别忘了,十八年前那一卦上,你孔家可是在那《江白山青图》上的第一行!”
监国大人想到十八年前那次钦天监问卦,是又惊又怕、又气又恨,急急俯首呼道:“陛下明鉴!”
正惊惶之时,忽听得身后一串脚步声疾疾而来,耳中响起一声呼叫。
“臣裴如济参见陛下!”
监国大人面色倏白,转头看向那人,惊怒道:“妖道诛杀忠良,屠戮无辜,罪不容诛,安敢在此面圣!”
裴如济置若罔闻,恭声说道:“中书令王禀忠、长史谢恭、十一附马童绍等二十三位天罪之臣现已尽皆伏诛,罪臣妻女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四人也已交由江左节度使孟豹大人押送金陵!臣特来交还奉天令!”
观心殿内,天子默然许久,悠悠说道:“天罪二十四臣,少杀一人当如何?”
“其祸绵延,天怒人怨。不可。”
监国大人闻言高声喝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要臣死在这妖道之手,君命不受!”
天子眉头一皱,又问道:“十一公主当如何?”
“天罪之妻,当流放沧州。”
天子眉头皱得更沉,不忍道:“十一吾爱,乃是庄妃独女。寡人曾答应庄妃好好照顾她,沧州苦难之地,不好,不好。”
裴如济闻言心中一叹,二十四朝臣不如庄妃一女,果真应了前日那一卦之谶。正要进言,天子圣谕已发。
“十一公主顽劣不逊,着发配济南,三年不得入京。”
裴如济正了正衣冠,朗声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陛下怜惜十一公主,自是人伦,然而二十四臣之精魂,恐不足以镇服。三年后,必有大厄!”
天子眉头一舒,似乎并不在意裴如济所说的三年大厄。
裴如济将奉天令交给司礼监太监,一语不发地离开。监国孔大人见他离开,一咬牙,恨恨地追了上去。
“孔大人还是莫跟着贫道,贫道可不想沾了晦气。”
“你!”孔大人气得胡子一吹,大骂道,“你个妖道,明日我必与诸僚弹劾于你!”
裴如济呵呵一笑,走得更快。
“孔大人还是莫说大话,陛下可没说要赦你。想弹劾我,孔大人还要能见着明天的太阳呢!”
孔大人怔立当场,看着裴如济黑色的道袍在风中打着卷,犹如无底的黑洞,竟湿了衣裳。
裴如济快步来到钦天监,摒退了众人,找到那个盛装着《江白山青图》的玉匣,轻轻地打开。
玉匣乃前朝匠人所造,通体泛着一种晶莹剔透的青色。这种玉质不同于世间闻名的蓝田玉,也与西域传来的和田玉大不相同。裴如济看着里面空空如也的玉匣,神色黯然。
“陛下踏出这最不应该的一步,世间已再无法安宁。臣不能幸免,陛下亦不能幸免!”
裴如济眼中闪烁着一道决绝的亮光,钦天监内忽然间灯火明灭,待到众人推门而入时,早已不见裴如济的踪影。
观心殿。
天子从案上探起身来,两旁的内侍慌忙服侍着更衣。
“陛下,国师昨儿夜里已不在钦天监了。”
裴如济的突然离去让天子心中一跳,沉声问道:“可有留下什么话?”
前来报信的内侍慌乱间伏首不答。
“说!”
天子不怒自威,内侍不敢不答,支支吾吾回道:“国师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说……”声音带着惧意,已是浑身颤抖。
“国师说,陛下落子无悔,大晋气数有命。十年变作三年,亡国……已成死局!”
“滚!”
玉案翻滚,书墨倾覆,天子咆哮中,众人快步离场。
“亡国?嘿嘿嘿…有寡人在焉能亡国!妖道果然是妖道!傅剑首,替寡人剐了他!”
观心殿落下一个黑影,徐徐现出人形。
“是!”
黑影一晃,已然不见。
天子想到即将开始的早朝,忽然没了兴致,喃喃自语道:“庄妃啊庄妃,你总说寡人薄情,如果寡人真成了亡国之君,他日地府相会,你该不会再恨我了吧?”
朝堂之上,群臣久候天子不至,又听闻监国孔大人昨夜举家自缢,国师裴如济星夜失踪,已是乱作一团。大将军谢安山急闯禁宫,方得到天子圣谕。
“天罪二十四臣皆以伏诛,大晋国难已除,众臣当戮力同心,保我大晋江山永固。妖道裴如济盗取《江白山青图》,着千机卫追拿,凡藏匿私通者,夷三族!”
于是,大晋改钦天监为司天监,国师之位空悬。
江南道上,一个和尚骑着毛驴笑嘻嘻地告别指路的牧童,朝着南山而去。和尚定是个花和尚,趁着四下无人偷偷从袈裟里取出半只烧鸡咬了一口,又从袖口抽出一壶老酒,嘬了一口,醉笑着骂了一句:“好难吃的酒肉!这和尚做得忒不爽快,还是当国师那会儿好啊!”
原来这花和尚竟是大晋前国师裴如济!
从今往后,世间再没有了国师裴如济,只多了一个法号“非臣”的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