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嘉闻言莞尔,他知道太平公主是担心他才会这么说的,于是轻笑着道:
“姑母,您就放心吧!从嘉小时候随着阿翁将武功底子打得很好,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跟薛家部曲也都学到了很多武技之术。再者,就是再苦的日子,从嘉也都经历过,想当年在巴州......”
说到这里,薛从嘉却像被掐声了一般蓦然间停下来,安静了下来。
不仅仅是他,就连太平公主玉颜上一直带着的和煦笑容,此刻也是半点儿都没有了。
姑侄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却又像在逃避什么一样,各自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一个,看向了洛水的这头儿;另一个,看向了洛水的那头儿......
只有洛水簌簌流动的声音,泠泠叮叮,如故清晰。
好一会儿,太平公主才重新开了口。她仍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面朝着与薛从嘉相反的方向,遥望洛水那遥不可及的源头,声音低沉,道:“......你们在巴州时,吃了很多的苦吧?”
薛从嘉神色怅然,他轻声回道:“到了巴州,苦倒是说不上,倒是从长安到巴州的那一路难捱了一些......
三郎还记得,那时候正是年初时节,还是隆冬里,春寒料峭的,我们一家却连一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
才不过走了一半儿的路程,所有人的脚下穿着的鞋子,却已经都磨破了......
白天里全家人还要在衙役的呼喝下赶路,晚上好不容易可以歇会儿了,可是母亲和张庶母却还不能休息,要借着月光、给我们所有人缝纳鞋底,否则第二天就没得鞋子穿了......
三郎的养母本是出身清河房氏的名门闺秀,母亲的手是用来写字、作画、弹琴、和刺绣的,可是、那一路行来,母亲却要每夜每夜捧着大家沾染了血迹的鞋底,一张接一张、一双接一双的缝补。
后来不过几天,鞋子已经不得不能再补了,母亲就自己摸索着学习,用沿途搜集起来的草茎来编织草鞋,等我们到了巴州的时候,母亲的一双手已经没法儿看了,十指上到处都是裂口和血痂,一条条、一道道的,三郎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
而那一年,三郎才不过四岁而已,阿姐也才六岁大,大兄光顺才七岁、二兄光仁才五岁......哦,对了,现在三郎的二兄应该已经被更名叫做‘守礼’了吧?还是更名成了‘武守礼’、而不是‘李守礼’!
可是三郎的大兄光顺呢?只怕大兄的坟前,连青草都已经有一尺高了吧?”
太平公主猛然闭上眼睛,两道清泪顺着紧闭的双目簌簌而下,她却犹未察觉,只是连声道:“够了!够了!三郎......不要说了!够了!......”
薛从嘉却是满眼恨意的,他“哈哈”纵声大笑两声,然后高高的扬起自己的头颅,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透出来,冷冷的道:
“够了?不,还没有!姑母,这样你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吗?
可是这样的苦还不算是最苦,最苦的是要亲眼目睹自己的生身父亲在自己眼前被人逼死,却又无能无力!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的苦与痛!”
薛从嘉目光灼灼的望向洛水的下游:是的!近些年来,薛从嘉越来越能肯定,正是因为无法承受那种突如其来的丧父之痛,年幼稚弱的“李守义”才会骤然间惊悸心痛而死,而自己的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才会穿梭千年而来。
冥冥之中,他始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正是一千多年前的幼童李守义,而李守义的转世、就是现代考古系专家李从嘉!
他要代替那个早夭亡故的自己的前世,好好活出个样子来!
这个千年文明前的大唐,也是他李从嘉的家!
太平公主忽然转过身来,一把从背后拥住了少年郎那看着瘦削、却衣服底下却隐隐是肌肉的后背和腰身,她哽咽着道:“孩子,别说了!别再说了!......”
薛从嘉从少见的愤怒状态中停下来了,因为他的姑姑、太平公主那一双温暖的双手、正好环住了他的腰身;而太平公主那一颗滚烫的急速跳动的心,正贴在他的后背脊梁上。
他声音微微沙哑,苦笑着道:“姑母,抱歉了,是三郎失态了......三郎不是对您......”
“姑母知道!”太平公主紧了紧拥住少年郎腰身的双臂,打断了他。
她哽咽着说道:“......姑母知道!全都知道......是三郎受苦了!在那么小的年纪,却要受那么多的苦楚与不公......
你本来就该是这天底下最高贵的一群人,可是如今却要藏头掩面的,就连在朝中军中谋取一个立身之职,都要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这本来不该是你过得日子......你本来应该是天潢贵胄的大唐皇子......”
薛从嘉轻轻的抬起手,握住了太平公主环在自己腰上那双柔软的玉手,轻声道:“姑母,三郎今后的日子和前程,要靠自己去争取,应该属于三郎的,总有一天三郎全部会拿回来!”
太平公主闻言悚然动容,花容失色。
她松开手来,快步走到薛从嘉对面,直直的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追问道:“三郎!你这么说究竟是何意?如今陛下已经临朝,是大周的天下了,陛下性情刚烈果决,手下不容情面,你可不要胡来!否则若是惹怒了你阿婆,恐怕......”
薛从嘉轻笑一声,微嘲道:“哦?呵呵,大周的天下?姑母,您相信这大周可以传承得了二世吗?”
太平公主沉思良久,终于默然答道:“不......若是本宫的母亲百年后将皇位传给了皇太子,那么太子必然会‘废周还武’。
虽然母亲已经给太子一家及还活着的李唐子孙更姓为‘武’姓,但是想必没有一个李唐宗室子弟、会觉得自己就是武家的人了。
他们生来就是姓‘李’的!
这一点,以前不会变、现在不会变,以后也一样不会变!”
太平公主蹙眉道:“虽然现在看来,母皇有意将皇位传给武氏子侄,但是只要这朝中还有本宫在、有那些忠于大唐的忠臣们在,他们想要有功绩,就断然是障碍重重的。
以至于现在的魏王、梁王,都是挖空了心思和脑子、变着法子溜须拍马想着怎么讨好你阿婆罢了。”
薛从嘉淡淡地道:“三郎的父族里没有‘阿婆’,母族倒是有一位早亡的‘阿婆’。”
太平公主先是一怔,旋即叹道:“姑母知道,你怨恨你阿婆跋扈狠心、不容亲族......其实,谁又不是呢?
咱们李家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又有几个人没有怨怼过她?
只是......你阿婆到底还是很爱护你的,当时她以为你死了,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
薛从嘉笑笑,打断她道:“姑母,这会儿人多了,咱们回吧!”
太平公主叹气,她见薛从嘉明显是无意再谈此话题,微微黯然,怪只怪自己母亲狠事做绝,伤了这孩子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