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忠诚的马士提夫犬集体狂吠起来,头人大喊一声:“停止——”
“都不要动!”头人极力分辨方向,“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方向向前是咸水湖。”
“这么浓重的咸腥味儿。”他的伙伴附和道。
牧人与精灵全都稳住身形,就在这朦胧的堤岸前露宿一晚。他们背抵着背取暖,胡安与所有的马士提夫犬在最外围守夜。水面风疾,奇寒入骨,精灵倒能适应,牧人则翻出破碎的毛皮毡子披在胸口。
这一夜的风在耳鬓来来回回怒嚎嘲笑,犹如半兽人的闲言碎语断断续续,总是想起一句骂上一句,骂不了三句又停息了,你以为它走了,它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来了。
来吧,蠢精灵,我知道你在,来吧,我等着你,等着你自投罗网!来吧,人类,我知道你要来,来吧,我正饿着呢,我还没吃饱呢,我很饿,我现在就想吃了你们!
把刺骨的寒风灌进你的身体,看你冻得颤栗,给你最美妙的玩笑,雾露变做冰花,把冰锥扎进你的身体,把寒冷包裹的恐惧丢在你怀里,时不时的与你低语,让吹不尽的雾霭拂进你的眼里,让霾从心底升起。
风从湖面吹来,绕过身后,又像潮水一样退走,抽去一切它可能吸得动的东西。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猛推你一把,跳进湖水里去吧!
精灵倾听着来自黑暗的谩骂,观赏着暗黑退色后的烟灰。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噢,不,它被昨夜妖风推进水里,现在又从水面跳出来,挣脱了粘胶般的咸水,奋力一跃,借着云朵扯成的帆飞上天际。
天亮了,四周仍然烟雨蒙蒙。
精灵和牧人都湿了,这里边也许有昨夜半兽人不知疲倦地痛骂喷溅而出的口水。牧人从地上的泥坑里拔出脚来,掸了掸鞋帮,珍藏起那块护心用的皮子。
“是那个湖!”牧人既惊且恨,想来都后怕,头人再晚一会儿警告,全体都要栽进湖水里去,就算到不了湖边,陷进湖岸的淤泥滩也是要命的。平时在这里打鱼、晒盐都是用木船拼成浮桥才敢过去,连年的干旱,水线后退,露出大片的湖底咸泥。
“该死!”牧人啐道。
夜里的灯火多温馨都只是回不了家的人心中的憧憬与想往。
“昨夜那是索荣之心,迷惑羁旅之人!”布瑞林恩特说道。
“有鱼?”卓尔好似闻到了蒸熟的海鲜味儿。
“就是你们在我家吃的那种鳐鱼,新打的没什么滋味,放久了就出现一股子尿臊味儿。”头人咂巴下嘴唇,牙齿咯了舌头。
卓尔心想他回味的很可能是泡菜的味道。
众人沿湖西行,前方雾气深重。
头人说道:“不如等等,等雾稍散一点儿再走。这样的咸水湖不会有野兽出没,倒是安全,只要不近湖边。”
雾散得很慢,金阳升高,湖边暖和了一点儿。最终稀薄的迷雾笼罩于湖水上,枝蔓出水横斜,青灰色的潜影重重叠叠构筑成廊檐水榭,牧人微涉水搅动雾气分开,便看得真一点,迷离如神域。
精灵拿出早餐,每人每精分得一点。
“我们从水路走还是路路?”众人在水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拔涉极不舒服,头人有了回转的心思。
“改道。”他的族人爽利地定夺。
从狭长水道回到草场,接着向西南,青山绿水,风景如画。有尤加利树相伴牧人感觉心情畅快多了,四周静悄悄,许是秋的缘故,这里只有叶没有花。
精灵都有些口渴了,可是他们谁也舍不得喝袋中储存的水。牧人打量着每一棵树,拿出随身小刀像在草原上那样用刀柄磕一磕树干。咚咚的声响好似号令,整片林子都听得见。
“起雾了——”牧人吃惊地说。
林木深处吐出奶白色的云雾,像千军万马腾起的烟尘一步步逼近。站在队末的人很快就看不见头人了,他着急地大喊。随着喊声变得急切与响亮,雾瘴如有生命一样地涌动、壮大,四周原是弥漫的雾气都已凝结成露,浪翻云滚,雾露之中虚影连连,迅疾如风袭卷了这片森林。
“都安静,别出声!”头人吼道,希望族人们能够听清。
一个雾浪打来,头人好似被隔空扇了耳光,吸气如有冰凌,胸肺刺痛,周身冰冷如浸润在冬之河水中,双眼似盲,一切成空。
饶是精灵眼也无用,在这一天一地的牛奶色中,只有过于用力造成眼睛充血而使视线染上些微腥红。队长抓住小精灵,然后再确定其他精灵的位置,格瑞斯回应他一记手语,暂时确认了公主的安全。
不知哪里来的风在吹,就像昨夜湖边那样在身前身后絮语,又听不甚清晰,从精灵的肩、背、前胸撩过,时而温柔时而狠戾,昨晚是黑夜,现在却身陷一处白夜之中。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了,头脑开始胀痛晕沉。露西恩想驱散一片浓雾,却使它变得浓稠如浆,越来越变得实体化,像炼乳一样粘在身边。
雾在动,公主觉得自己快被一片奶酪架走了。格瑞斯回身抱住公主,布瑞林恩特不曾放开过她,布瑞林恩特的另一只手牵着瑟兰督伊,瑟兰督伊抓住卓尔,卓尔抱住姐姐,精灵们一个连着一个与人类抱在一起,他们都感觉像在冷水里飘着。
露西恩放弃了挣扎,她的魔法力抗不过雾之力从而晕厥过去。在露西恩丧失知觉后很久,没有生灵刻意抵抗,雾才渐渐淡去。精灵最先看清身处的位置,火红的尤加利树林,它们就是消逝在雾中的深**影。
这一刻,不知不觉中飘移了多远?
精灵与人类在深深浅浅的红树林中穿梭,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刚刚的白雾在树干上结了霜,霜不见了打湿了树林。
鲜艳的树叶滴下血来,打在精灵手背崩碎成朱红的水珠儿。
牧人脚边踢到软腻的东西,它动了一动,似乎还有些毛茸茸,被雾刺激得差点失去嗅觉的鼻孔灌进一股子腐臭,本来懒得低头看厚厚的宣软的腐叶层的汉子还是惊惧地看到了一具尸骨,好在是动物的,从腐烂的程度分辨它已死去很久,灵魂都已去了该去的地方。牧人长出一口气。
精灵绕过地上的尸体,它们有人类的,也有野兽的,腐烂程度不一,精灵眼谨慎地四望,林子里好些地方都半埋着尸骨,有白森森的,也有黑漆漆的,但都没有鸟兽啄食的痕迹。它们的死亡时间一定相差很远很远。
格瑞斯抱着露西恩,她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前方树枝稠密,无路可寻。牧人不敢用砍刀开路,精灵轻轻拂开枝条,解开纠结的情丝扣。丝丝白雾在远处飘浮着,波谲云诡,随着精灵的到来而退却,又时时刻刻监视着。大小动物陈尸于此,它们获得了长久的安眠,也预示了无论是它们的老朋友还是新朋友,都还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
神鹿阿美达的巨角卡在了枝干间,它也知道不能大动干戈,只好小声求救。瑟兰督伊拿匕首一点一点锯断了挡路的枝桠,将残枝从珊瑚般的大角上摘下来。阿美达却生气了一步都不愿再往里走。
根本就没有路!
走过就有路了!小精灵用心语回答。
要是我能跑起来这些树枝都不在话下。
可是你不能惊动它们。小精灵轻轻抚摸着阿美达雄壮的巨角。
瑟兰督伊和阿美达耽搁了一阵子,小精灵在劝,阿美达还在使性子。牧人一个接一个安静地走过,偶尔有人对着神鹿竖起拇指鼓劲儿。这一对儿默契的伙伴就落到最后面去了。
“啊——”
牧人惊叫着搓洗双手,抖落脚上的黑虫。他这一声喊,深藏的云雾又一次受到惊扰,倾泄而出。云飘过鼻翼,人们看不清那咬人的黑虫到底是什么。折叶之声自耳畔响起,眼前的红色褪尽,有乌木初长成。
有东西从头上的林子掉落,瞬间多足虫毛毛脚的麻痒感在脖颈上一溜跑过,胸前被狠咬一口。牧人狠命拍打着胸口,揉搓前襟,抓挠后背,誓要碾死虫子。
“嗯,啊——”
惨叫声不断响起,中了毒的人脑子嗡嗡地响,虫子的咀嚼声充斥耳内。精灵听见虫子口器开合之声从脚底一路升高至耳际,恐惧由外向内挤压进来。
对付细小的虫子刀斧根本不管用,谁也不能向自己身上招呼,也帮不了同伴。精灵和牧人不辨方向,浸泡在牛奶湖中横冲直撞,挥刀砍断任何拦路的东西,仅凭感觉保持一队向同一方向冲锋。
呦呦鹿鸣,还有马士提夫犬吠,沉默的胡安边跑边用力甩动着毛发。
在匆忙与慌乱中脚下不稳,少数人摔倒的同时绊倒了族人。牧人连滚带爬地向前赶,触地的手像连连中箭一样扎得血肉模糊。失明一样的双眼根本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别人,精灵与牧人都在兀自挣扎,身后声声犬吠将浓雾扰得像奶油一样黏稠。
阿美达大叫救命,瑟兰督伊拂落它身上密密麻麻的一层虫子。恐怖的沙沙声从四周飘上来,不知被多少虫子军队合围。最先遭遇虫袭的人类已经被咬得站立不起,在地上抓挠翻滚,被蜂拥而至的虫子拱起拖进巢穴。挣动的人形在地上翻滚,蠕动得越来越慢,很快就被行进中的黑虫大军淹没,只有四脚不停刨动企图逃离非死不可的结局,只见那人形越缩越小,像黑海的波涛静止了以后只有虫儿哗啦一声冲过。因为没有人精能够看得见这惊魂的一幕,所以他们免于留下心理阴影。
“啊——”瑟兰督伊顿时觉得失去了手臂,咬他的虫子一定是毒性剧烈的。
小精灵感觉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了,如果倒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靠着阿美达的支撑脚步不停,停下来将会被虫流吞噬。
狗叫声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惨嚎被虫流堵住,倒下的没挣扎几下嗓子都消失了。铺天盖地的沙沙声中多了一下异响,也许是谁的头骨磕在了石块上,那声音一定是剔干净的骨头才能够发出来的。
NANA——
小精灵的怀中腾起一团火焰,炽烈却不会灼伤他。那个被瑟兰督伊一直挂在心口的秘银指环像重生一样燃烧起来,通体红润明亮。火团从半空中坠下,所有的虫子都离开了精灵跑动的直线。
跌跌撞撞的牧人一跤摔下河岸,飞落的碎石叮当砸在裸露的河床上。磕磕绊绊的精灵也跑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同样跌进河里。水流冲击着不圆的卵石刻划着精灵的脊背。从高处落下的沙石,大块的借着冲力弹跳了很远,一骨碌滚打在牧人的额角,将之砸晕在水里。
蚂蚁都飘浮起来,解了噬咬的痛苦。幸好水不算深,精灵翻了几个身洗掉了蚂蚁冰镇在水边,河床仅有的几股水流濯洗着伤口,痛并麻木着。谁也无力起身。
阿美达和胡安在水里打了几个滚清洗皮毛,借着青惨的月光看着躺在紫红色戈壁滩上狗延残喘的马士提夫犬在哀鸣、呜咽,直到它们渐渐闭了眼吐出最后一口热气。
天冷得能让哈气结霜。
阿美达咬着肚子下和腿上的毛,清除蚂蚁尸体。胡安濯清四蹄,冷眼观望着它们摔下的地方,河岸上的墨迹浮动着退去。神犬用力甩动身体,在石砬上刮去脏迹。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