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A你怎么了?”瑟兰督伊固执地转到母亲身前挡在她和书之间。
瑞丽菲娜夫人再次推开他,说道:“你先去吃!”
夫人翻阅的都是书信、手记一类的,她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等她终于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图案,将手卷摊开来,她儿子已经将剥好的果子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瑞丽菲娜夫人记得儿子小时候第一次为鹦鹉削水果,割伤了八个指头满手是血。夫人拈起果蒂,果皮一圈一圈滑下。
母亲仍然板着脸,她儿子却笑着说:“NANA尝尝,这是我刚从树上摘下的,水灵儿甜着呢!”
瑞丽菲娜咬了一口,汁水丰富的甜果子没有味道。
母亲将那个图案指给儿子看,问他:“记住了吗?”
“嗯,这个戒子是什么?”
“巴拉汉之戒。”瑞丽菲娜神情凝重地说,“费拉刚赠与比欧族人王巴拉汉的求救信物。如果公主想要救贝伦就得设法找到此戒,求得纳国斯隆德之王的帮助。”
瑟兰督伊认真思索母亲大人的话,看着瑞丽菲娜夫人眨眨眼晴。NANA这是默许了吗?
月夜,瑟兰督伊坐在树林里母亲的秋千上。NANA的沉默是伤心了吗?我让她失望?可是放心不下队长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好奇。贝伦真的会去**灵宝钻吗?
“瑟兰督伊,你在想什么?”卓雅从秋千长长的银索上倒滑下来,好动的她才不会走地面的。
秋千拴在很高很大的一棵古榆树上,冠盖如伞,夏夜枝条柔软,随着卓雅粗鲁的动作震荡,飘出榆叶特有的清香。
月亮不是那么迷人,灰絮一样的云层将之遮挡,似幻似真,漏下的月光都染上尘。
瑟兰督伊的金发变得淡淡的,和月光一样的灰暗。
“你不高兴了?”卓雅问道。
“没有。”瑟兰督伊简单地答,不想解释。
“口是心非!”卓雅快速嘟哝而过。
“明天我们出发吧,去和队长他们会合。”
卓雅一愣,随即点头。
瑟兰督伊将母亲准备的兰巴斯交给卓雅,女精灵欢喜地把美食搭上马背。瑞丽菲娜夫人没有来送行,亚莉克希娅夫人埋怨他说:“瑟兰督伊你真的不该去,夫人会伤感她什么也留不住。”
怎奈那个时候的小精灵还不懂挽留不住的悲伤!
骏马达利送瑟兰督伊到西境边界,下了马,小精灵轻抚达利留有婴儿肥的脸颊要它回去照看玛吉。卓雅也舍了马匹,背起干粮。
王后知晓精灵护卫去寻找她女儿,庭葛王也默许了,瑟兰督伊和卓雅轻易穿过美丽安环带,站在塔斯仁谷渡口东岸。
渡船平稳前进,多瑞亚斯的魔法阵终成山下林边萦绕的云雾,人类传说中的仙境。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摆渡人瓮声瓮气地问道。
“芙莱小镇。”
“噢,那是贝西尔最东边的一座小镇,今天正是送水日,我会早早收工摆船去镇上送水,既然你们去那里,我就顺道儿带你们一起过去吧!”
“谢谢老先生!”卓雅清越的女声立时吸引了摆渡人的注意。
“我可不敢称先生,糟老头子一个,你敬称一声老伯就行啦,小娃娃!”
这两位乘客都是背负行囊的旅人,以帽兜裹住了头,看不见发色。衣服款式简单质料却不凡,谈不上公侯伯爵府上年轻人出游狩猎的低调奢华,也得是大富大贵人家精工细作的舒适新装。
渡船驶进三角洲的一支水渠,在一个小码头装满了水桶,小船吃水很深了,摆渡人更加地卖力划船。这段水路堤岸较矮,很多人类妇女或背或顶着大筐的衣物来此浣洗。她们的衣服颜色较深,多数是铁锈红或者浅褐色。有的妇女牵着小孩子,孩子小衣饰上不分男女,长相上一律瘦削纤弱,没有幼精灵的胖嘟嘟和粉嫩可爱。这一路上很少看见成年男子,有也仅是来寻妻的。
卓雅猜测着岸边一对儿年轻男女的关系,她觉得那人类男子才叫做粗鲁。远看,这对儿男女身材高挑,动作有力,一度以为他们很小,等船行近了,仔细一看,他们都已不再年轻,曾经光艳白嫩的脸上爬上了干燥的细纹,神情也有些疲倦。
“我猜他们是夫妻。”卓雅说道。
“无聊!”瑟兰督伊只回了这一句。
“啊,他们是夫妻,就住在小镇上。一直没有孩子,那男子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对人也比从前粗鲁多了。一个精壮汉子,在性情上就这么毁了。”摆渡人叹息着说道。
水站到了,双方交割了钱物,摆渡人数着手里的铜币,叹息着说:“这么少,但是至少可以买一点儿粮了。”
告别了摆渡人,两个小精灵在人类的国度里转悠。从水站向西是一条较为宽敞的石板路,地上潮湿,石板是染了水渍的深青色,缝里全是湿泥,昨夜可能刚刚下过雨。
芙莱小镇的树木很少,向西去几乎一棵也看不到了。这一段路上民房多起来,人类的居所是一间间低矮的茅草为顶泥石做墙的小屋,窗上糊了厚厚的草纸。有的小屋边角已经缺损,有个人类男子正蹬在倒扣的陶缸上砌筑小石块,他的小孩站在墙下搅和着卵石、湿泥与草梗。
两个小精灵走了很久才见到一间铁匠铺,草屋檐下挂着油黑的牌匾。他家的房子稍高一些稍大一点,门窗都开得宽阔,望得见里面小孩子在做游戏。住宅边上是铁匠的工作地,由树枝围成栅栏与青石路隔开。炉火已经熄了,铁匠也没在工作,整个栅栏里看不到工具、铁器,想必匠人把它们当成宝贝一样收着,全放到宅子里藏着了。
天将黑了,镇子各处还没有掌灯,很少有人类在路上行走了,草屋里更加的昏暗,只余一张张漆黑深遂的洞口大张着,有的房子居然没有上门扇。
人类的市镇远离林地酷热难耐,每间屋子都传出孩子的哭闹声与扇骨的哼唧声,还有大人不耐烦的呵斥声,间或一声陶缸碎裂的闷响,整个镇子都能被吓得静上一静。
贫穷的人类舍不得灯油钱使得入夜后的整条街道一片漆黑,但是只要有星光就不影响精灵视物,只是没有树两个小精灵连个落脚地儿都找不到。瑟兰督伊他们再往前走房屋也少了起来,水沟河塘相交荒烟无迹。
“呜呜呜——”
一个小女孩抽抽噎噎的哭泣飘荡在夜空里。瑟兰督伊和卓雅对望一眼寻声找去,看到塘边蹲着的小女孩正在用力刨着什么,一边做一边哭。
两个小精灵走近,这个小女孩真实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双手粘满泥巴,尖尖的下巴滴下潺潺泪水。小女孩的脸太过瘦小,以至于掩埋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清了。她挖了许多塘泥装进鱼篓里,再折下大把的长叶草系在鱼篓的梁上。
“需要帮忙吗?”卓雅弯下身子问道。
小女孩扬起泪痕尤在的脸,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泪光,她怯怯地打量着两个陌生人,又低头看看半篓湿泥,终于鼓起勇气下决心寻求帮助。
“你要这些塘泥做什么?”卓雅不解地问她。
小女孩觉得精灵的声音让人心安,她慢慢停止发抖,哽噎着说:“我爸爸需要黄泥疗伤,天黑了,我看不清,只记得这塘边草下的泥是黄的。”
卓雅蹲下身来,亮出配剑,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瑟兰督伊一把拉住她,防止她坠入泥沼。
“别怕,用这个挖泥快。”
卓雅很快将泥掺水搅软,小女孩捧起湿泥放进鱼篓中。鱼篓装满以后,小女孩背起沉重的篓子。她身上的衣衫并不合身,许是很久未添新衣,身量长大旧衣服小了,女孩子的衣裙下摆勉强能到膝盖,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光着两只脚丫站在泥地里。
卓雅提起小女孩背上的肩带帮她卸下篓子,小女孩躲闪着道谢,“没关系,我力气很大,每天都背这么多东西。”
“这些是湿泥,会弄脏你的衣服。”瑟兰督伊解释说。
两个精灵送小女孩回家。这一片都是沼泽,水面在星夜下闪耀微光,湿滑的泥地不好着力,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小女孩左绕右绕地避开危险的深塘,看来她非常熟悉这片的地形。
塘上升起迷雾,精灵也只能看到十码的距离。小女孩观望四周,再闭起眼睛,接下来她放弃了目力学着盲人领路。卓雅诧异地跟着她,刚想提问却被瑟兰督伊拉住示意不要打扰。小女孩没有迷路,闭起眼睛的她很快找到了家。这是一所建在远离街道交通不便的沼泽地边一处岩石上的泥制小屋,仅有遮风挡雨的半个草棚,咋一看还以为是看守耕地的草棚或放牧人的牛棚。
“就在这里。”
两个精灵弯腰进入,棚顶太低,精灵们宁愿选择站在破洞之下,借着星光打量空落落的房间。
小女孩已经跪在一个神形衰败的中年男人身前叫着爸爸,他的腿一短一长,长的那边还在流血,星光下他坐的地方积了一摊黑水。男人身边蹲坐着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不断地捆扎男人的大腿根部。那男人已经没有呻吟之声了。老者见小女孩回来马上吩咐她熬煮黄泥。
老者再一抬头看到了两个精灵,他心系儿子伤情顾不上与两个陌生人说话,再一看鱼篓里的湿泥手指一抖一滑,小女孩眼急手快地扶正歪斜落地的鱼篓不要倒。
“这是腐土,哪是黄泥,脏死了!”老人家的声音粗哑,情急之下更带怒意。
“爷爷,我们周边没有干土,只有水泽东边有些泥泛黄,向山上去也来不及啊!”小女孩微带哭腔地解释道。
“妮妮,别说了,快煮****,用火烧掉里面的杂物。”
生火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小屋一角摆着些许牛粪,兴许因为前一天淋了雨,小女孩又吹又扇地费了半天劲儿也没点着,急得直哭,脆嫩的童音声嘶力竭地大叫:“爷爷,火点不着!”
精灵看着那男人了无生气的躯体不忍向祖孙说明爷爷的儿子、女孩的爸爸醒不过来了。
因为男人还在流血,所以老者没有放弃救治。在这个潮湿闷热的晚上,老者和女孩的脸上都挂着晶莹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儿。老者撇过来新的火石,小女孩抓住了再试,她使出吃奶般的力气用刀背狠命敲打小石头,落下的火星却不能引燃碎草。明明是水汽作祟,无法可想的小女孩却将全身的愤怒都集中于手上的火刀火石,连她的手掌手指都被砍出了血口子。
卓雅在土房子里扫视一圈儿没有发现任何干爽的东西,而人类一家祖孙三代身上的衣服都因为焦急、疼痛、劳累而打湿。
瑟兰督伊上前,拿下小女孩手中的刀子,摆弄一下草茎实则是在用法力蒸****。小女孩只看到瑟兰督伊磕打一下火石,烟气飘飘,火苗燃起,她小心地接过,护好火种,将之移到牛粪上方。瑟兰督伊再摆弄一下牛粪,火烤得潮湿的粪球吱吱作响,不一会儿水汽和着烟雾一起窜出,牛粪渐渐变得温热猩红,一块接一块地被火焰吞没。
小女孩立刻将锅子架在土墩圈成的炉盘上。那个所谓的锅子是一只废旧的头盔,一边已经锈蚀腐烂,另一边损毁,大大减少了它盛水的能力。
对于不可挽留终将逝去的人,精灵遵从神意,没有施以援手。
小女孩一边翻动着锅里的湿泥,一边着急地向父亲的方向张望。老者放开了用来止血的衣带,双手一下一下按压着儿子的胸膛,希望能够唤醒他。老者衣衫的前襟因此散开,露出古铜色皮肤、肋骨突兀的胸膛和干瘪的腰身。
天上又开始飘雨,好似总有落不完的泪。
小女孩还在奋力搅动半干了的黄泥,哭哑的嗓子艰难发声,问她爷爷爸爸为什么一直不说话。老者侧过身体挡住孙女视线,良久才将无声的痛哭咽下。他一面抚摸着儿子不再流血的腿一面告诉孙女要小声,爸爸睡着了,在天亮以前,我们不要吵醒他。
老者守在成年的孩子身边,像孩子幼时一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为辛劳了一天的儿子放松身体的同时舒缓自己不能供给孩子安逸生活的愧疚。这个懂事的孩子呀,自小就勤劳肯干,是爸爸的好孩子!
小女孩惊喜地看见锅里的黄泥慢慢干裂,窜出尘土的生腥味儿,高兴地大声喊着爷爷,“泥烧干了,爸爸有药了!”
老者立刻阻止小孙女走过来,吩咐她继续烧泥,必须烧到泥起火燃烧,被火舔过的黄泥才能用。
小女孩用刀子铲碎团缩的泥块,翻滚的火焰在她手下起伏,灼热的火光将之映照,靠近火的半个身子红得像在滴血。她不顾火烧将烧结的团块再度打散。泥由褐变黄,那黄色灰暗下来,像渐渐死去。
当精灵望见这个雨天的第一缕光,老者牵起小孙女的手将仍然懵懂的孩子带到屋外,用失去温度的手轻抚她灼伤了的颜面。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静立细雨中,爷爷的眼睛将哀思传达给了孙女,面对这可怜的孩子他真的说不出口。小女孩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要流泪,是这个夏季,雨水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