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年少,试问今朝,子不语
征人皆归,旌旗飘扬,君未见
——
15年前,中原,西陵城外。
秋风簌簌,抵不住直驱而来的寒意。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枝叶落尽的大树下,灰扑扑的样子难以被察觉。从西边走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顽童,他们拾起小碎石,一边大声讥笑着,一边砸向树下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小叫花子。”“看上去真脏。”“砸他!”
那孩子,仅仅是默默地缩成一团,仿佛这样便感受不到痛。
“听说他是魍魉来的,看魍魉一族的打扮,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是哪个恶劣的家伙碎嘴,此言一出,本来沉默的孩子抬起了脏乎乎的脸,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他稚嫩的童音饱含着孤苦的呐喊:“我的父母,都是为国效力的,无论是你们口中的魍魉还是荣誉无上的天机,只要行正道,都是好人!”
“卑贱的魍魉,还会顶嘴!魍魉就是低人一等!”
“不许你们这样说我父母!”孩子尖叫一声,直扑向口无遮拦的顽童,他揪住了其中一个高出他一个头的孩童的衣领,将他推翻在地,其他人作鸟兽散,沙子迷了他的眼睛,尘土涌进他的口腔,他哭着叫着,涕泗横流,让一张小脸显得更加脏了,而那个被推倒的年长一些的小孩,脸色涨得酱紫,想不到平日里欺负的叫花子有这么惊人的力道。
突然之间,喧闹静止了。
那个小脏猫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攫住,动弹不得。他身下的年长小孩趁机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小脏猫抬起头,带着不甘和怨恨。只听得来人说:“已经够了。”
——那是他们的首次相遇。彼时的他,英气勃发,眉宇之间尽是少年人的风采,穿着甲胄,一副兵家贵公子模样。
“你的父母如果被人侮辱,你会不管别人吗?”小脏猫一把鼻涕一把泪。
“斗争已经够多的了。”
“我讨厌你,讨厌你!呜哇哇哇……”他哭着,挣开了对方的手,一路小跑着,不知道又拐进了哪个犄角巷子。
“跑掉了……”
“定志,方才的那孩子,倒是有着他同龄人比不上的心智。”名为定志的少年身后,从华美的轿子里,一个面容和蔼的夫人探出身来。
“嗯,就是性子太烈了。”
“我倒是挺喜欢。这样的性格,稍加打磨,也是极好的。不如收他作书童,如何?”
“母亲如果喜欢,我倒也没有异议。”定志再一次望了望那孩子消失的方向,转身骑马,继续行程,甲胄的凛光刺眼。
……
三天后,定勇将军府里。
府中,德高望重的定勇将军端坐在正席,两侧分别是定志之母与定志,侧席上,定远、定夺、定魁一字坐定,余下的则是其他家臣,与定勇将军面对面跪坐的,乃是稚气未脱的孩童,与三天前的邋遢样子判若两人。
“钧天今后,将效忠定志公子,直到……”被赐名为“屠钧天”的孩子,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了,家臣们窃窃私语。
“你说话结结巴巴,言不达意,是因为那都是下人们教给你的礼仪,”定勇将军开口了,声音低沉威严,“放下那些规矩,说出你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吧。”
幼年的屠钧天抿抿了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挺直了背,说:“小爷今天,根本不想在这里,也不想成为定志公子的书童!”
家臣们的私语停止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叫人难捱,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事态的发展。
只见定勇缓缓起身,盔甲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冰冷音色,他走近屠钧天,高大的身影似乎遮盖住了孩童面前所有的光,然而屠钧天咬紧了嘴唇,丝毫没有显现出畏惧的意思,死死的向上盯着定勇须眉之下凹陷的双眼。定勇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捏住了他的脸蛋,注视着这个孩子澄澈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尽是倔强不屈。他说:“你这个性,着实招人喜爱。”语毕,松开了手,大步迈出将军府。屠钧天仍然跪坐在原地,脸上有红红的指印,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眼眶里的强忍住的晶莹早就出卖了他。席上的定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算这个主仆的仪式没有完成,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是夜,月朗星稀。下人们忙内忙外,筹备晚膳。不过,也少不了闲言碎语之徒。屠钧天穿过长廊,走向厨房,一路上,廊中休息的仆人们都对他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用听也知道,肯定是在指责自己对定勇将军出言不逊,但那本就是自己内心所想,而且是定勇将军叫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
他打开厨房的们,下人们选择性地忽略他,自顾自的事,他环顾四周,找到了前几日一直照顾他的一名女仆,上前问:“我的饭呢?”
那女仆停下手中的活计,惊讶地问:“书童们的饭都已经送到那边去了,怎么会没有你的?”
他正纳罕时,忽然看到颐指气使的厨房总管背后,曾经被他打翻在地的那个小孩正冲自己扮鬼脸,看俩人的神态,不是父子才怪。他感觉差不多明白了事实,自己被复仇了。他握紧了拳头,却并没有发作,有礼貌地谢过女仆之后,像没事一样又离开了厨房。
他踏着小小的步伐在廊内奔了起来,到了没什么人的花园里,独自仰望着这个辽阔的天空,深深感到前途的迷茫,小声地哭了起来。
背后,窸窣。
“阿钧。”是定志的声音。
他急忙擦了擦眼泪,回头看见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大声说道:“别过来。”人影果然停下了。他于是继续说:“我讨厌你。我根本就不想服侍你,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进来?”之后,他又跑走了。
定志走到月光下,低眉凝眸,手中是他从自己晚膳中留下的两个笹饼。
“哼哧哼哧……”屠钧天通过平日里就熟知的狗洞,跑出了将军府,跑出了西陵城,他奔跑在月光下。夜色笼罩的西陵城郊,静谧之下涌动着不安的情绪。与将军府里的条规截然不同的是郊外自由的空气,他在路上陶醉,浑然不知危险的降临。
一个庞然大物正在郊外的农舍之间游荡,它长得虎头人身,手里还拿着一把戟——随着天降天珠出现的天灾小妖!名号虽为小妖,其战力却不容小觑。它口里吐着恶气,注意到了屠钧天,正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来。
月光的光辉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屠钧天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阴森可怖的虎脸,绿莹莹的眼睛发出贪婪的光,他的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他咽了口口水,转身拔腿就跑。
经历了这么长一段从笼中逃离的路程之后,屠钧天的体力也快透支了,当他感到双腿如灌了铅般行动困难时,那个小妖已经觊觎多时了,提着戟直奔过来。它接近屠钧天后,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戟,发出愉悦而难听的欢呼声,孰料这一声戛然而止。
兵器相接。
屠钧天双手抱头,浑身颤抖,然而预料的那一击迟迟不来的时候,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是在月下也散发光辉的甲胄——是定志。
“若不是巡夜的兵士通报,恐怕你早已经成为这家伙的夜宵了。”定志冷冷地说完,随即用手中的骨刃与天灾小妖展开了搏斗。屠钧天蹲伏在原地,心跳之快,久久不能平息。
月色下,银白色武装的少年雄姿英发,没有一点点拖沓,手法纯熟,让那怪物吃亏甚多,火光交错之间,对方已经被消灭掉了,不愧是将来要率领王朝第一军队——定家军的年轻统领。
“好厉害……”屠钧天不由自主地说。
“厉害?小时候这种随机出现在西陵城郊的怪物,我和家里的弟兄们打着玩,”说着,定志走到屠钧天面前,背对着他蹲下,“上来,回家了。”
屠钧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他的背。这背宽阔坚实,一靠上去,就有种回到家的安心。
“说起来,这个给你,”定志从怀中摸出一团东西,递给背上的屠钧天。借着月光,屠钧天看清楚了,那是用小竹叶包着的笹饼。“饿了就吃吧。”
他吃了,吃得非常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堵住喉咙深处想要发出的呜咽。鼻子好酸,眼眶好热。
“我说啊,”定志走着,盯着天上的弯月说话了,“那天在城郊,你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说到了我心里,‘无论黑白,行正道者便是正人’,作为定家的后裔,面对周围人的荣耀,轻易就会失去自信,感到迷茫,然而以前的我,大概是忘了作为军人的初心,只想着怎么沽名了吧,‘无论功成与否,保持为国效力之心,便是个合格的军人’。因为这个,你能来将军府,我很开心,你能成为我的书童,我很开心。所以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便是了,因为你是我定志的家臣。出逃这种事,就和背叛无异,这一点要记牢了。”
屠钧天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后,二人无间。
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负气离去,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惜,世间无如果。
15年后,作为战场前线的巴蜀砂岩。
“阿钧,从敌前进攻虽有显著收益,可余党残存,未必不是祸患。”
“定志,事到如今,谈什么赶尽杀绝根本不现实,时间不多,若要绕到敌后,耗时耗力,兵士们战斗了这么久,到时候说不定会吃亏。”
“无需多言,这是命令。”
“哼,”屠钧天从演兵图上立起身来,“不敢正面进攻,这么保守的套路早就该抛弃了,定志,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我顾忌的是将士们的性命,”定志背过身去,“务必把损失降到最低,达到最大效益。”
“行,我自会带兵上前线,至于你,带上愿意跟你的人,后路包抄吧。”屠钧天撇下这么一句,走了。
等到帷幕不再摆动之后,定志垂下了眼睑;“阿钧……”
…………
“定志,你看到了吧!”屠钧天春风得意地进入将军帐,“这就是正面攻击的效果,敌方溃不成军,余党也被抓住当俘虏了……定志……定志?”帐中无人,唯有火光幽微的长明灯在燃烧。
屠钧天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寻思约是杀敌未归。
然而帐外一声“报——”惊醒了他的臆断,他出帐察看情况,之间一个气喘吁吁的通信兵跪在门口,后面有好几个士兵搀扶着表情痛苦的受伤者。
“报告屠大人,定志将军率领兄弟们从敌后进攻,大大削弱了敌方势力,铲除了此地根深蒂固的幽都军……”
屠钧天笑了:“还真有他的,这样也好,我们的目的都达成了。”
“只是……”通信兵的神情突然晦明难分。
“只是什么,说!”屠钧天感到背后冒冷汗。
那些伤员中的一个,悲痛地说道:“我们在和幽都军交战的时候,定志将军以一敌十,腹背受敌,受了重伤,又不顾手下的一致劝告,硬撑着封印了砂岩的幽都裂隙,在封印的一刹那,灰飞烟灭了……”
之后是怎样,屠钧天已经听不到了。他唯一听见的,就是质问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违抗命令?为什么自己轻率行动?为什么自诩厉害?他最需要你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一心与他作对?
许许多多的为什么,等待着他的回答,而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不出话。
夜晚,他换上了黑色的衣服,进入无边的黑暗,他要去归于宁静的战场,去寻找昔日的弟兄。
他看到漆黑的原野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近了,近了,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当他终于看清楚的那一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白发灰衣的男子悬浮在空中,在他的脚下,早晨战死沙场的士兵一个个站起来,成为泯灭人性的尸兵,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男子转过身来,他的瞳孔是妖异的红色,嘴角是淡淡的冷笑,像在月光下绽放的彼岸花。无论屠钧天多么不肯相信,那人手上摩挲的骨刃出卖了他的身份。
屠钧天闭上了眼睛,他心想:我这一生既不忠于王朝,也必不会忠于幽都妖魔,我这一生,只能忠于他,只愿忠于他。
“吾之名,为支离。”
“愿为支离大人效劳。”他跪着,低下了自己从来就不高贵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