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一个纯洁,容不得半点玷污的故事。”水无月低低地说,仿佛怕惊扰了丹朱的安息。“方才的姑娘,不知在下是否多有得罪呢。”
弈翁缓缓地开口:“少年人,不必沮丧,有缘自会再相见,相见便能泯恩仇。不过现在看来,闲逸居似乎陷入了麻烦,找到你要帮助的人,改变无力的局面吧。”语毕,便再度投入到眼前的棋局里去,一副不容打扰的专注神态。
水无月见状,便朝他鞠一躬,继续上路。
不远处大树下,闲逸居门口有一个落寞的身影:一个衣着陈旧,却不失齐整的青年,正定定地跪在闲逸居前,宛如坚韧的磐石,风拂过他的衣襟,在尘沙中显得如此隐忍。门口的守卫弟子,表情上带有诸多不忍心和无奈,仍只能站在原地,默默凝视前方。
“他叫莫长风,”水无月的背后传来毫无感情的声音,“十年前背离闲逸居的‘叛徒’。如今回来,是为了一个女子。”
一回头,之前离开的少女又亭亭立在身后,漠然的神情:“闲逸居有一律:棋局一日未解,所有闲逸派弟子皆不可离开闲逸居。而十年的缺席,只是为了手刃仇家,灭心头之恨。像这样的人,岁弈给他的惩罚正是他应得的。”
水无月原来的歉意也消散了:这个人好生冷漠!
她也不去理会少女的话语,径直走向那个背负了太多痛苦的青年:“若有机会,我愿意鼎力相助。”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每当想起那一天的离别,晴云的泪,便将我的心滴穿了。”名叫长风的他,抬起头,满面愁容,直盯着水无月的双眼,“不能再等了,十年,我已经错过了太多,我不能再放任自己,不去追逐。少侠,长风唯一的心愿,便是能让她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如果幸能得一臂之力,长风感激不尽。”
水无月笑了,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门口的两个守卫弟子拔出剑,作战斗姿势,他们的目标只有她,主观忽略了昔日的师兄。不费吹灰之力,在守卫弟子不那么明显的帮助下,水无月和莫长风进入了闲逸居。在他们后面,不知名的少女站在闲逸居门口,仍是一脸冰冷。
闲逸居内一派园林雅境,与此不相称的,是许许多多的闲逸弟子一涌而上,携着明晃晃的宝剑,然而以闲逸剑法闻名九黎的这帮弟子,此刻仿佛失去了应有的锐气,皆草草而过,逐渐形成了一条直通闲逸居中心大路,莫长风见此情此景,从脸上流露出无言的感激,一刻也不停地直逼心脏而去。
闲逸居正厅。
岁弈老人,作为掌门,似乎早就等待这不速之客降临,他闭着眼,面目平静,高坐正厅之上。在他的面前,立着一位青衣剑士,他虽生得堂堂,眉眼中竟没来由地露出一股阴郁之气,令人心寒。
“掌门,清然师兄。”长风上前行礼,气息不乱,“长风来此,为家仇已报,渴望归师门,以及……为了晴云师妹。”
青衣剑士——或者说清然,冷笑一声,道:“长风师弟,离开师门多年,也还是和从前一样痴。一是破坏规矩,擅离师门;二是未闻音信,久别无还。晴云马上就要与我成亲,奉劝师弟,趁早死心了吧。”
言语尖利,像利刃刺穿长风的心,他神色痛苦,无言以对。
水无月不忍观之,争辩道:“报弑亲之仇,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对?倒是你清然,晴云长风本就相守,你为什么还痴心妄想,企图夺人所爱?”
“不要再说了,水无月女侠。”长风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恕我失礼。”他紧握寒光凛凛的剑,决意再战。
清然阴鸷的笑了:“师弟果然直率,清然奉陪。”
两人对立,萧风乍起。水无月明白,这是他们的恩怨,她立于一旁,无法出手。只见清然步步进攻,剑法灵动,无愧师兄之名,而长风经多年江湖历练,出手沉稳,驾驭熟练,却只守不攻。水无月正为此感到着急时,只见下一秒抵住清然一击的他,反手相向,仅仅一下就将清然击翻在地。他满脸的惊愕,立即被阴笑替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此间隔了多少个秋,师弟的剑法是日益精进啊,只不过……”水无月无法相信,清然方才成竹在胸的表情,竟然突变得痛苦不堪,“只不过,我不能这么轻易……”他的声音变得奇怪可怖,一道白光闪过,仪表堂堂的剑士,幻化成了白发青脸的妖魔:“不能轻易让给你。”
长风显然也经历了与水无月一样的心理历程,与水无月不同的是,他立刻接受了眼前的现状。执剑,挥砍,他早已不是之前的师兄。妖魔狞笑着,撕扯开时空,迸现一道虚无的入口,它纵身跃入,入口散发着隐秘的光,长风毫不犹豫尾随其后,水无月正欲进入时,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你是去送死吗?”
少女手执龙头杵,淡淡地发问。而水无月语塞,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门口的世界,为自己莽撞的行为惊出冷汗。
“这就是闲逸棋局,一日不解出,一日不得离开的那个棋局,”少女走上前,“跟我一起走。”她纤细的手握住水无月的手腕,纵身跃进虚无。
眼晕目眩之间,一个毫无形体的世界展现在面前,山是水墨画的笔触绘就,意蕴无穷,天地之间,一方巨大的棋盘铺陈开去。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长风操纵白子,魔化清然操纵黑子,交战不下。
“他不是清然,是‘弈’的具态。”少女解释道。
“我们就这么看着?”
少女睥睨着水无月,冷冷地说:“否则呢,闲逸剑阵为闲逸派世代传习,剑法精妙,极难破解。而生死棋局,相传乃当年尧帝所传,江湖盛传这棋局里有尧帝秘藏的宝藏,还有人说这棋局里暗藏绝世武功,更有市井之人言此局中含有镇国之宝,得之者便得天下——岂是你辈轻易解的开的?”
水无月再次语塞。
只见长风眉头紧锁,而“弈”气势汹汹。棋光弈影之间,长风实在难敌这上古的力量,已经初露劣势。
“你说要跟来,却毫无用处。”
“我问你,要老实回答,你认为长风现在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打败清然,回到晴云身边啊。”
“再好好想想,还有一次机会。”
“……”水无月看着长风努力抵挡的身影,若有所思,一路而来,这个人经历了风风雨雨,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只想回归最初的本心。“他在破解棋局,还清之前负下的债,不告而别,背叛师门,离开所爱……现在的考验,形体上虽然疲累,在心灵上,长风其实正在解脱。”
水无月说完,瞥了眼不知名的少女,看见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就在长风抵挡不住之时,虚无的世界轰然崩塌,岁弈领着红妆的晴云,后者美目盼兮,二人笑意盈盈地走到棋盘中央,疲惫不堪的长风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清然伫立在棋盘一侧,神情落寞。
“长风,你和晴云都是我的心头肉,十年的磨练和这困住闲逸弟子的规矩实在体现了你的心志,作为长辈,没有什么能比看到青年人的进步更好的了。长风,你展示出了自己的成长,晴云,从此以后便托付于你了。”
一对佳侣喜极而泣,互相拥抱,岁弈抚着白花花的胡子,眯眼笑着,清然拔剑起舞,为之助兴,闲逸居的弟子环绕在周围,一派祥和气氛。
“岁弈,这棋局,我有意破解。”
水无月一惊,这不羁的言语,正是从自己身边的少女那传来的。她此时面容平静——倒不如说,她一直都是一个表情!
她腾跃到棋盘一侧,上古尧注入其间的力量,正在隐隐流动。她闭目,棋盘上庞大的白子游走在黑子周围,这速度比于长风那步步斟酌的下法,真不知快了多少倍,黑白子交替显现,毫无定数又颇多玄机,真叫个精彩!众人不禁看呆,只有岁弈神色凝重,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消多时,这个困扰着众多闲逸弟子的古老棋局,顷刻间土崩瓦解,这一个禁令,终于成为了历史。
少女从上方下来,拭去了发梢的尘土。
“少侠好胆识,不知名号?”
“在下安楹,”少女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让水无月看了个真切,“安之若素的安,旅楹有闲的楹。”
不知为何,这个水无月从未听过的名字,却岁弈惊讶不已,他不再摩挲胡子,而是解颐大笑,连称“久仰”。名为安楹的少女和白发苍苍的岁弈,竟然相见恨晚地聊起了天。
喝过长风和晴云的喜酒后,水无月和安楹走出了闲逸居,外面的阳光正好,天上浮云清风,好不自在。
“你要去哪?”
“游历大荒,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好一个‘心之所至,身之所至’,嗬。”安楹凝视着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发自内心地笑了,她抓住水无月的袖子,“那么,水无月之所至,安楹之所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