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传来舜帝驾崩的消息,治水有功又清缴叛军的大禹,在百姓中的威望固然是高,不少人将他作为理想的君主。丹朱,贵为一朝太子,失去了父亲,郁结于心,在大荒天地间漂泊,任他世人如何评说。
这一日,他游荡到僻远的九黎南疆,一如既往的平静。来一人,或者去一人,该盛开的芳华也照样盛开着。丹朱看着这与王宫截然相反的世外桃源,不禁陷入万千思绪,怅然叹息——不争,虽落得个逍遥快活,却违背了父王的意愿,将这般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人;争罢,虽可贵为天子享尽富贵,却与自己的心愿相左,将自由自在的快意生活禁锢在宫墙之中,成日里酝酿尔虞我诈的艺术。
原来啊,命运从来都是公平的,但是这命运的筹码,未免过于沉重——但愿世世代代莫生于帝王之家,丹朱凝望着湖中的游鱼,静静地想着。
“哒、哒……”清脆而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他意识到这声音,是许久不曾碰过的,围棋的音色。是什么样的人,在举国动荡之际,像我一样如此淡漠,竟能在这里下棋?丹朱循着声音找去,望见芳草掩映之处,一个倩影默默落座,独自对着石质棋盘下着棋。那个女子着一身素色衣服,长发及腰,细致挽起,葱白的手从檀木棋盒中拿着黑白的石头棋子,一个人下着两个人玩的围棋。此刻,她或许是遇到了瓶颈,纤细的食指和中指捻着黑色的棋,慢慢地摩挲着。
丹朱被这一幕深深地吸引了。棋,在他的生命中是个道不清说不明,却又无比重要的存在,人人都知道,丹朱擅弈,可谁又能明白沉浸在黑白世界的那份愉悦?超脱物外,专注于眼前方寸中的分明两色,于凡人是何等的舒畅?
“人生如棋,不是吗?”一直背对着丹朱的女子说话了,声音恰如决绝而下的棋,清脆笃定,“倒不如说,棋反而出落得更加纯粹。黑色,白色。离开了世界这大染缸,显得更加迷人。如果你也是爱棋之人,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寻求安宁,何必又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话音刚落,她转过头来,对丹朱微笑着,月牙弯弯,酒窝浅浅,丹朱还没有尝到酒,便早已醉倒了。
听到这番话,多日里的风尘便一下子洗净了似的,他信步走上前去,一言不发,拿起了白色的棋子,与女子对弈起来。
是的啊,自己平日最爱的就是手中这枚小小的棋,有什么理由放着它不管,而独自哀伤呢?不知过了多久,与少女的对弈完毕了,丹朱胜,落定决胜棋子的那一刻,丹朱仿佛卸下了心中的包袱,想要长长地舒一口气。
少女盯着丹朱,浅笑着,一时间,丹朱的心情从胜局的喜悦中倏忽转为坐立不安的尴尬了,身为君子,在棋局上不留情面地杀得弱女子片甲不留,实在是不该。他垂下眼,恍然失掉了什么似的,又猛然抬起头,那张桃花般的面容仍然在眼前,太子丹朱,在宫中衣食无忧的时候,什么样的佳丽没见过,却从未如今天这样动心,悄悄地,几个字句浮在脑海里了——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消尽见天真。
他斗胆开口了,沙哑不似平常的声音令他自己听了都吓一跳:“敢问……姑娘芳名?”
“玲珑。”简短的回答。帝尧造围棋,以教丹朱——初次听到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瞬间摄住了丹朱的心魄,一如少女的回答般让他回味无穷。
丹朱停住了迷茫漂泊的脚步,他留了下来,在丹朱村和少女相伴,绿树荫庇下,淙淙流水声,他和她以纯粹的黑白语言来交流,无声胜有声。在方寸棋盘之间,他们结下深厚的情谊;在湖边的三生石前,他们定下了生生世世的缘分;在这片繁花绿草之地,他们一起种下了永结同心的桃树,深深相拥……后来被命名为丹朱村的土地,无处不见证着他们的爱情。
然而命运,又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一如初见的那一天,午后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晴好。丹朱从片刻的小憩中醒来,寻找不见踪影的恋人,最后发现玲珑独自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游鱼,像他曾经那样。丹朱安心地笑着,只要有她,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他走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鱼来去。
“丹朱,你便是那权倾天下的舜帝之子——丹朱,对吧?”
丹朱见玲珑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大为吃惊,同时又感到无比愧疚,因为自己是对她隐瞒了真实身份,但为了和恋人相守终老,此刻又何能轻易承认:“……不,不是。”
“其一,南疆蛮荒之地,像你这般穿着不俗之人必然少见;其二,你对自己的家事避讳不谈,每当问及家人,就慌忙引开话题;其三,你个性坚决,聪颖非常,并且擅弈,水平远超常人,目前这天下,只有太子丹朱是最顶尖的围棋高手……大抵如此,这便是我的初步推测。”
“唉,果然是玲珑,我知道你绝非等闲女流。我是丹朱,是舜帝之子,至于之前,我绝非是存心要隐瞒……”丹朱无奈地苦笑着。
“不必多说了,”玲珑定定地看着丹朱,脸色略显苍白,“隐瞒与欺瞒,意义不一样。我私定终身,却没想到是和一个名姓都不肯与我明说的人一起。”
丹朱见素日温婉的玲珑像是动了怒,便慌忙解释:“玲珑,过去是我不对,既然成为恋人,便理应坦诚相待,只是……”
“只是什么?你认为可以用假的身份和我一直相处下去?”
“……”
“你声声说爱棋,想要寻找宁静,但是每天都有所思索,可是因为放不下江山?”
“……”
“我明白了,不如你我赌一局棋。若你胜,你尽可离开这落后的南疆,去追寻属于你的天下;若你不胜,那么便留在这里终老。”玲珑一字一句说道,不留半点余地。
“也好。”丹朱知道这是挽回恋人宽恕的最后机会,不找余的借口,答应下来。
这一天的棋局,是多日以来最让丹朱找不到放松情绪的一局棋,玲珑面无表情,冷冷地落下每一个子,丹朱不语,沉默应对。他觉得,对方的棋子处处透露着肝肠寸断的绝情,像狂风吹着行人,毅然阻止他的前进。黑色和白色,曾经是纯粹无杂念的,如今亦是如此,只不过多了黑白分明的无奈,没有婉转而经过渲染的表达,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丹朱心不甘情不愿,他觉得恋人的模样分外陌生,他想到从前暖阳之下的她,灵气逼人,眉眼带笑,他多想回到从前。
一来一回,丹朱看出了恋人的冰冷的表意,他心寒无比,却又不想放弃,最终是被对方如利刃般的态度狠狠刺伤了。
两人交替落子,直到最后一手,丹朱沥血,弃子认输。
“我……输了。”鲜明的血迹分外刺眼。
素衣的少女起身,最后望了丹朱一眼,于是转身,渐行渐远,朝不知名的方向走去。他目送少女离开,直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彻底消失,也还在不断的眺望,他在期盼自己的恋人回头……苦笑着,他抹净了嘴角的血。
他信守承诺,终身未出丹朱村一步,只手中摩挲着棋子,面向着多年前爱人离开的方向守望,丹朱的等待,持续了几十年,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放弃。一片痴心的丹朱做不到破局,他直到这是玲珑的心意:若要为王,先断情意。
“我不怪你害我失去王位,因为相比权力我更在乎你。我答应你,再不出丹朱村一步……然而那盘棋局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你却始终不曾出现。我们当年一起种下的小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抚摸着老树,丹朱的眼神温柔而悲伤,清风微过,他满头银发被轻轻吹乱,丹朱抬起头遥望远方,话语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无尽的思念:“山风微岚,可是你喃喃思念?爱人,你在哪里?”
只是,他可曾知道,玲珑离开的时候在想着:但愿世世代代莫生于帝王之家。冷漠的表情和不由分说的背影之后,隐藏了多少的无奈与不舍。
丹朱棋局纷争乱,鸳鸯断,情难在,山起微岚,难舍曾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