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乞儿,是西陵城鸡肋般的存在。
这人肆意披散头发,酒葫芦不离身,哪怕是夏则单衣冬破裘,补丁重重叠,他也总是眯着眼睛大笑,兴之所至,辄放声高歌。
是西陵城孩子们的心之所向。男孩们自不消说,散学归来后三五结群在街头巷尾细细寻他,大树上,房顶上,阴沟里,李大娘的菜园子里……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都寻一通,有次乞儿扮作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几步开外看孩子们忙活半天,憋不住放声一笑,孩子们“唰”地聚拢,眼中充满了光芒,他便一人分一根糖葫芦,自己把插糖葫芦的稻草棒耍地烈烈有风,领着众童子到西陵城外洛水沐浴——因此他身为乞儿却并不邋遢,行止颇有士人狷狂之气——临暮色时,便一一派送回家。父母们自然是抵触的,巡街官兵曾来找他麻烦,只见交涉之间孩子们就攥着他的裤子爬树般爬到他身上,确认没有一个人掉队之后,他便疾风一般跑开了,一众儿童发出响亮的欢笑尖叫声,这声音穿过大街小巷,围观的人都乐了,咧嘴笑个不停,官兵也咧嘴,只不过是因追捕而累得喘气。直到有次他击退欲加害孩子们的秋水鱼人的事迹被叽叽喳喳的小儿疯传之后,他才真正获得大人的信赖,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多么光荣,仍然成天吊儿郎当,能和孩子们玩得来,也能和街头的老乞丐举杯对酌,放浪形骸。
女娃们也不输,话说是有这么一对好朋友,散学路上聊着乞儿正到兴起,要命的是姑娘家性子里的独占欲,非要争啊,眼看着就要动手揪发髻了,这乞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她们的小伙伴拉来劝架,他见了这场面,天大的呵欠都给吓回去了,忙上前劝,把二人用臂一揽,左右肩上各坐一个,朝糖人摊去了,两个姑娘言和之后,美滋滋地吃着糖人,乞儿呢,一路唱着新学的歌谣,送二人回家了。
他十几岁就在街上晃荡了,人们都说他被赵家捡回来之后,因为性子太野,被赶出来了。坊间议论如此,但是赵家“五公子”与他交情甚笃,两人常常携酒在潇湘楼顶待着,楼内是歌舞升平,仙乐飘飘,楼顶上乞儿大口饮酒,若有新来的舞姬歌姬躲在回廊间偷看,被他发现了,他总会大笑着拍拍五公子的肩膀,后者凝眉远眺,滴酒不沾。
他透过张三店里的包子,踏破过潇湘楼的琉璃瓦,被抄着扫帚的李大娘撵过,但也曾有人见到过,他在暮色里给张三门口撂下城西打来的野味,在房顶上笨拙地粘合碎瓦,给李大娘修好了弄坏的菜园篱笆。他对任何人的称呼——只要是叫他——都乐意答应,他抱着流浪猫避雨,他给盲眼的老乞丐手舞足蹈地讲述一天的经历,他饮酒醉倒在大路中央,醒后拍拍灰尘,向城门走去,人们知道他这是要去沐浴了。
他被西陵城小混混围殴过,他们差不多都十几岁光景,彼时他是醉的,抑或没有。那帮人嘴里骂骂咧咧,句句因为他来历不明。因为他来历不明,没有人上前帮他,他若玩耍,围观者都乐于观看取乐,他若遭难,围观者都远远观望不敢掺和,此时只有途经的赵家五公子骑马绝尘,扬鞭威吓,驱散众混混后一把拎烂泥般的乞儿上马,还是到潇湘楼顶。五公子一言不发,乞儿一边调笑一边喊疼。真奇怪,两相矛盾的情感在他身上融合地完美。
那乞儿是西陵城鸡肋般的存在,有了他,日子像有了调味品,却嫌保持这高昂情绪费力费神;没他,日子清净好过,不关我事,却像白开水般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