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面前的动静,阮一诺稍稍睁开了眼,身子轻挪了一下,在视线尚未清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蹬了一脸冷冰冰的雪——其实只是一只觅食草根的雪兔,旋风般跑开了。
“呵呵呵……”又忽地传来女人的笑声,他抬头,一派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光景,五步开外立着一袭红衣的女子,皮肤淡紫泛蓝,额上有角,眼里的光星子一样,抿嘴正笑,乌黑的发梳理妥帖,长长的,垂在身后,发梢像安楹那般齐整,她袖子里支出一根漆木,挂了盏灯,发出幽微明灭的光,女子的服饰也是华贵,金边绣祥云,银链挑水纹,与这四周蛮荒甚为不搭。
“公子便是醒了,天寒地冻,奴家担心得紧呢。”
“什么人?”阮一诺勉强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积雪,雪水已经泅湿外套了,他感到寒凉。
“亏的是夏末秋初,若是在之后的节令里,怕是早已入轮回了,”女子又是掩嘴一阵笑,末了道:“公子往前直行便是,可别让怀光侯大人,等的太久。”语毕转身便走,阮一诺无力去追,那女子无何便消失在山谷中。
他此刻四肢僵劲,倒不必方才昏死,他压抑着呼吸避免吸入过多的冷空气,肺部登时沉重憋闷。他发现药奁遗失了,一路走来从大荒搜集的药草化为乌有,顿觉懊恼万分,还好备有一贴身青囊,取出来,里面还好有白芥子,只是生姜已经用尽,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叹了口气,取出白芥子捻碎了抹在暴露在外的皮肤处,调整元神后便随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而去了。
天光算是清明,阮一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泥里,夏末秋初,天气转寒,冰雪又开始冻结,冻结的速度与融化的速度相差无几,便形成了这些雪泥,走过后留下的履印成了混着冰和水的小坑。他不禁思量,方才人还在红木林,转瞬人就到了这鬼地方……那茶摊!那茶有问题,也对,小小茶摊的茶怎么会有那样好的成色,怨不得,只怪自己疏浅,连茶和迷药都分不清,回去后准会被那帮丫头们嗤笑。
想起来,若她们也和自己一样流落到这里,会怎么样呢?安楹不消说,这家伙威力惊人;漆雕九苏,毕竟是往生之人……况且她行事审慎,应该无恙;只是……水无月,随着这三字出现在脑海里的是那张傻乎乎的脸,三脚猫功夫,脑袋又不灵光,行止多冲动,处处惹乱子,没人帮扶,能活得下去吗?
越想越躁,阮一诺烦得折断身边最近的一根寒枝:“与我何干!”
白芥子见效,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热,他走着,回顾起刚才的红衣女子,深山烈风中,出现这么个打扮举止和言谈极度违和的女人,甚至提到了“怀光侯”,必定有来头。怀光侯,好像是九幽之主之一,看来这里是幽都王的地盘。想到这,白芥子带来的暖又远去了。究竟是什么人把自己运到这极寒的不毛之地,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也许只有往前去,才能知道答案。
了无念之后,不消多时,皑皑雪山之间,出现一座巨大宏伟的宫殿,青花瓷那样的设色与质地,看上去明净通透,不染纤尘,它安然寂寥地匍匐在白色的天地里,像一只沉睡的兽,比雪还要清冷。殿前宽阔的庭院上,几名素衣带笠的女子正在清扫积雪,斗笠边沿垂下薄纱,掩住面部,她们个个体态纤细,似是不食烟火的道家仙姬。阮一诺斗胆上前攀问,被询问者只是透过面纱淡淡地望他一眼,什么也不说,继续干自己的事。这几人都是这样,阮一诺心里一横,兀自朝宫殿正门走去,踏在蓝白瓷砖上的每一声足音,涟漪般弥散。
“吱呀——”殿门虚掩,似不设防,黑黢黢的殿内仿佛又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凭借两边延伸到尽头的幽蓝灯火,阮一诺继续走着,就在快抵达尽头时,红衣女子冷不丁出现,压低声音对阮一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请公子随奴家去侧殿等候。”女子的身后,几重台阶上有一张巨大的玉床,上面躺着一个被黑色裘衣裹着的人。
阮一诺冷笑:“我可是被你招来的。”
女子未料到这,先一愣,后回望玉床上的人,接着转头,用命令式口吻回复:“若非要闯,奴家定不会客气。”猩红的身影倏忽不见,眨眼间便从背后闪现,一击,刚恢复元神的阮一诺显然难以抗衡,踉跄几步,女子见状,不再进攻,走近又是劝阮一诺去侧殿,言语中略带惶遽。
“我若真想惊扰他呢?”阮一诺挑衅地笑着。
不出意料,女子的愠怒写在脸上,她欲再击,这回被阮一诺抵住,反手回击,几个回合后,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阮一诺腰间的玉佩,绳子大约是被雪水侵蚀,被雪兔啃噬,脆弱不堪,激战中承受不住,断掉了,玉佩坠落,发出泠然清脆之声,在极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爹爹!”睡梦中的人竟如此清晰地发出这样一声呓语,闻言,红衣女子当即住手,衣袂旋转,飞跃上玉床,百般怜爱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表情温柔,不复刚才,渐渐地,那梦中人稍显平静,缓缓睁开了眼。
“是谁……惊扰了本侯的梦?”开口,即是阴鸷冰冷的声音,这没有感情的声线,竟然来自一个稚龄小童。
红衣女子速速抽身离开,跪在地上,噤若寒蝉。那孩子定定坐好,他和女子有一样的肤色,同样生有角,白色的头发扎成两个小髻,与寻常儿童无异,但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属于他的年纪的沉静冷酷,整个人就像,**纵的提线木偶。
那孩子走下来,手腕和脚踝出的铃铛作响,他站在阶梯之上,没有低下头,而是用漆黑的瞳仁望向下方,居高临下之态令人不快,他说:“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擅闯本侯的宫殿?”
红衣女子忙回答:“他……他是大人您请来的客人。”
“哦?”小小的魔侯挑了挑眉,不得不说,他这故作成熟的姿态倒有几分滑稽,“这么说来,是你玩忽职守,没教他规矩么?”
“不……不是的……”
“连一个凡人都拦不住,要你做什么掌灯使。”怀光侯突然展开笑颜,只是那眼里毫无笑意,阮一诺觉得本就阴冷的大殿温度蓦地下降,魔侯伸出小小的枫叶般的手掌,手心聚集光晕,口中念念有词,掌灯使抬起头,泪水已经恣意流淌。
“住手!”一个男子的喝止破空而出,但是,晚了。咒术吟唱完毕,掌灯使拉扯着头发,发出痛苦的哭喊声,撞向一侧柱子,脑浆迸裂,蓝色的血液流淌一地,与幽暗相融。
“怎么会这样!”
“不过是把记忆还给她罢了,要知道她可是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又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怀光侯从容不迫地笑着,“接下来……”他缓缓转向阮一诺,眼神空洞地怕人。
“快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一身风尘,眉宇沧桑的男子从黑暗里出现,他竟是——弈剑听雨阁前掌门卓君武!他挥手运力,强大的气将阮一诺推出殿外,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摔倒在前厅上,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里面传来激烈的交战之声。
眼睛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阮一诺感到眩晕,他躺在地上,雪花在他脸上融化,手背灼热,他抬起了看看,已经发了泛红的水泡,白芥子十分有效,而他此刻疲累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