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冰冷的铜柱,面前,是灼眼的火光。魔族的子民一改昔日的温和,个个面目凶狠愤怒,表情阴暗,他们是闭塞的群落组成,和谐,当然有,只不过是对周围的人,而安楹和墨幽这两个异乡人,甚至是异族人,一旦行为越界,便会在瞬息间被愚昧而固执的众怒碾碎。
安楹感觉动弹不得,身边是死死挣扎却被五花大绑在铜柱上的墨幽,再看看自己身上,同样是粗麻绳,不知何时到了这个地步,她上一秒的记忆还是岐家的惨象。
墨幽见她醒来,忙问:“怎么会这样的?”
“我没有这之前的记忆了,依你我的功力,对付这些魔族平民尚有余力,而现在这样,准是被算计了,看样子他们觉得是我们造成了……岐叔的那件事。”安楹低声回答,当她看见人群让开的道路上走来的是手持火把的厉南,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厉南手上的火炬发出刺目的光,和她的黄色衣装相映,她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冰冷难以靠近,她看了看被缚在铜柱上无还手之力的二人,转过身来对众人说:“各位,岐叔死于非命,尸骨未寒,岐婶受到刺激,晕厥不醒,而一切的元凶——异族入侵者,却还安然无恙?难道就该看他们逍遥法外吗?”
这小姑娘的话纯属空穴来风,信口胡诌,竟然激起了村民一众的愤怒情绪,安楹彻底无语了,她感受着手腕处冰冷滑腻的感觉,心想不知有多少生命在这里化为灰烬,甘做铜柱的养料,而自己万万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龙头杵早已被弃置在铜柱的燃料堆中,散发着幽微的金光,无论安楹如何呼唤都不能听命。“这种无力的感觉……到底是……”
“可恶……喂!丫头,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不能挣脱这个!”
“你还好意思说,大男人一个,嫌弃我一介女流。并不是我不想脱逃,只是感觉不到血脉里的力量……”
墨幽素日里云淡风轻的桃花眼露出一丝丝惶恐:“这……说起来,前几日我试着运功,大概是和你一样的无力,恐怕膳食里有人下了手脚。”
“断不是岐氏夫妇搞的鬼,怕是另有其人。”安楹说着,再度把视线投向厉南,蛾眉微蹙。对方此刻带领着失去理智的村民,雄赳赳大踏步前进,炽热的火焰越来越接近,安楹从额前感到了热流。
“啊啊啊啊可恶!我怎么能这么死了!”墨幽还在大叫,安楹不动声色,定定地逼视着眼前的无法无天的景象,看似心里毫无波动。
“住手!”一个年轻而威严的男声响起,火焰退散,被绑在铜柱上的二人尚得一息可喘之气。人群虽然是随着火焰退散了,却仍有窃窃私语的动静,厉南立在原地,眼中的火花燃烧得更加疯狂了,她握着火把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来人的相貌与这北溟魔族迥然不同——衣着考究的公子服饰,足蹬黑绒长靴,腰佩玉石挂坠,病弱隽秀,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他的肤色呈鲜活的肉色,是和安楹墨幽一样,活生生的人。
“厉南,你又在胡闹什么,人命关天,开不起玩笑。”
“云横!别以为你是村长,就可以颐指气使随便教育我!”厉南气得在空气中猎猎地挥舞火把,火星差点溅到安楹的衣服下摆上。
原来此人是这个充满魔族的村落的村长,这真是奇怪至极。名为云横的男子虽在抚胸咳嗽,却有不怒自威的端严。他静静地看厉南发泄怒火,只幽幽地对四周的村民说:“将两位客人放下,我自有话与他们交谈。”
村民们见两人对峙,互不相让,一时之间都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行动。只见云横眉间流露出威仪,低沉道:“还需要我亲自动手吗?”村民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给两个异乡人解围,厉南见身后的乡亲一个个听了云横的话上前去给两人松绑,怒不可遏,恨恨地将火把朝墨幽的火堆里投了过去,飞起的火花差点灼烧了墨幽的头发,他脸色煞白,几乎是要把眼角瞪裂了一般地去看自己完美的发型有没有受到伤害。
…………
顷刻之间,安楹和墨幽从方才为鱼肉的局面瞬间切换成了村长的座上宾,换上了新衣服,在房内饮茶,安楹的身材太过娇小,普通魔族女性的衣物对她来说过于宽松,她不得不用细软的绑带束起衣袖,在颈项和背部间打好结,才不至于连稍稍放下手臂都会让袖子滑下来。她盯着茶壶里的浮沫,想起了岐姨给她裁了一半的衣物。
“怎么了丫头?”墨幽风流贵公子的脾性在离开险境后又那么令人不悦地散发出来,“就算用茶水照影,也不会长漂亮半分的。”
云横放下手中的茶具,神色凝重地对二人说:“少侠们,我有要事告知。”
云横从座位上起立站定,从怀中捧出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饰有金色纹路和赤红流苏,在色彩极度匮乏的北溟可谓是视觉上的点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请二位少侠谅解,并记住那都是幻影。唯有如此,才能让两位看清真相,明白始末。”
云横轻轻地握住明珠,珠子玓瓅生辉,温柔的光芒将三人统统笼罩,时间与空间仿佛不复存在……
——“是……是个女孩!”产婆报喜的声音拉开了序幕。
我是至阴之时出生的女婴,在北溟,这样的出身是极端高贵的,父母视我为幽都王的礼物,我从小便是万般宠爱集于一身。这样的我,从不轻易接受爱,而一旦决心要接受,便是不掺杂质,只能纯粹的。适婚年龄之时,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求爱,那些懵懂冲动的魔族青年,要么是看上我的家产,要么是被父母撺掇看上我的出身,总之哪一个都不是真心爱我。我本以为我可以保持这样的骄傲,只是……
父母一夜之间离奇死亡,没了父母的支持,心神俱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无法打理这个破败的家,村长……村长在此时视我为不祥之女,我不寻常的身份给我带来了不寻常的诡谲色彩,人们敬我,畏我,这世上你不一定偏要去巴结高贵之人,没有冗杂的巴结生活还是可以一样过。可我呢,没有了爱,我什么都不是。
那天我从父母墓前的呆立中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青年向我走来,我替他让开道路,可是他像是刻意的,随着我的脚步与我挪向相同的方向,再度与我面对面,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澄澈的眼睛。没有问他是谁,没有问他为何在这里,他便这样出现了,他并不英俊,也不强壮,可他在我心中,仿佛冬夜里唯一一团温热的火。从云端跌落之时,他便是及时出现的大手。我们迅速成亲了,无视他人的诅咒或祝福,自然而然。
但是,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么残酷。在我怀有身孕那一年的阴月阴日阴时,我腹中的孩子还未足月,他微笑着轻抚我隆起的小腹,笑意渐冷,逐渐变成狞笑,我还来不及恐惧,便被剧痛击倒——他手指弯曲,幽光闪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挖出了我的孩子。我永远记得那孩子满身鲜血的样子,那样小小的孩子,还没学会啼哭,便永远失去了生存的资格。他像对待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死物一样,将他拎在手中,说要献给至尊的玉心侯!
事情过去多年,之后的日子里他像完全没有了记忆一般的过活,可我知道他粗粝的手掌上依然沾满了鲜血,我隐忍多年,只为了这样的一个时刻,利用突然造访的异乡人,借他们的名义,杀死了他——
看完珠子带来的记忆片段,墨幽低声说:“岐婶真的,是在利用我们么。”
云横苦笑:“她并未隐忍多年,怕是近日,她才想起这些回忆。可这些,并非她真正的经历。”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云横艰难地说道:“真实的故事里,没有爹娘,没有诡异的惨剧,没有流言,没有孩子,更没有贡品一说。岐氏夫妇,自幼都是孤儿,被村中的乡亲们帮补着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魔族成年之时,便顺理成章地成婚。一切都平淡而美满,直到,她杀了他。”
“是……是玉心侯干的吗?”墨幽问道,拳头捏得指尖发白。
“伪造幻境,惑乱人心……大概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怀光侯吧。”安楹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凛冽的话语,像一把匕首,清冷又泛着光辉。
云横点头:“是他,是他伪造了这些,放进岐婶的内心……”
突然之间,外面嘈杂一片:“来人呐!!岐婶!岐婶她……”
安楹和墨幽率先夺门而出,云横身体抱恙,也疾步跟在后面。
护理岐婶的房子前面聚满了人,见到飞奔而来的二人纷纷退散,用带着恐惧和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房内的床上,岐婶闭着眼睛,手臂无力地下垂,地上散落着不知名的药草叶片。
“这是……”
“毒,北溟的毒草。”旁边的乡村医生头也不抬地应答道。
殉情吗……岐婶终于还是受不住心里的压抑和思念,随岐叔去了吗……不多久一片人影挡住室内光线,云横倚门而站,止不住咳嗽:“也好,这样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