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阿沼手中的长刀旋风般舞着,转眼斩落一个个司空见惯的妖魔,虽同在北溟,阿沼此刻容光焕发,眼里燃烧着战争的豪情火光,而被斩落的渣滓,一生都没办法显露出这样的神气,只好被碾作尘,悲哀地结束这既长又短的一生。阿沼见炼狱期间自己的修为大涨,武器的运用得心应手,不由得愉快地发出尖叫,以更快地速度收割着底层的魔,孰料不知蛰伏在何处的一只个头较小的羽蛇“唰”地窜出来,直逼那毫无防备的光洁的腿,眼看蛇毒将至而阿沼沉浸在所向披靡的表象中无法自拔时,行止愈发冷静的水无月箭步上前挥剑,却被那小而敏捷机智的蛇绕过,反嘴狠咬她右臂一口,水无月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咧嘴,却强忍着疼痛将剑递给左手,照着那头砍下,羽蛇首体分离,化为青烟。
宣告结束的铃声应时响起,阿沼急忙跑到水无月身边,方才的嗜血狂态收束,只留下一个年轻少女焦急而不知所措的情态。百夫长走过来确认了一下状况,告诉水无月让她留在场上等待狱医,便驱散其他人离去了。
阿沼将伤患处的衣物撕开,露出往外汩汩流血的蛇牙印伤口,满脸的歉意:“真对不起,刚刚要不是我得意忘形,你也不会因为我……”
“不用说啦……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在大荒,朋友就是互相信任,两肋插刀,永远并肩的存在。”水无月虽然受伤,但说这话时却音声笃定,掷地有声。
阿沼的眼中先是露出光芒,随后又被疑惑代替。不用猜也知道,这番言论必定是和她在北溟的见闻不同甚至是相悖的,水无月苦笑。
“受伤的是哪一位?”熟悉的声音,一如从前那样彬彬有礼的措辞,却又不带任何感情——酋。
阿沼立刻退让到一边,水无月看见来人,痛感便轻了三分,她心想,这倒是个不错的考察机会。
酋也如水无月一样知道眼前的是心照不宣的熟人,然而却并没有任何表露,依旧是谦和的微笑,淡定的举止,他踩着一双屐来到水无月面前,蹲下查看了伤势后,说了一句:“那么,我开始治疗了。”便缓缓起身,用右手心对着伤口,手心发出光。
如出一辙,水无月心想。
光芒所及之处,伤口原本的疼痛被更加可怕的撕裂感取代,若不是视力仍在,水无月甚至以为他把那伤口撕扯地更大,而明显地,那蛇毒造成的伤正在慢慢愈合,黑色的毒液腐蚀的皮肤也由溃烂态复原,只是那痛苦,怕是比原来要多上百倍。一直将疼咬在牙齿之后的水无月终于忍不住叫出了一声。
“忍住啊水无月,这点疼都忍不住,枉称战士。”阿沼说。
水无月收敛了哀容,低下头,那行将出口的呻吟在胸腔里闷响。而酋呢,似乎是非常欣赏这样的好戏,不觉间,他的笑容也渐渐走了味,从克己的微笑,变成了嘴角上扬的阴骘冷笑。水无月偶一抬头,被惊出一身冷汗,那痛苦的呻吟便也像着了道一样窜出来,阿沼也被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了那狱医的异常,询问道:“这是什么治疗方法?”
“这个么……以燃烧我的生命力为代价,让伤愈合到之前的状态,痛苦了点,但是成效显著。”酋仍然是态度温和。阿沼将信将疑,去看水无月时,那张脸上竟然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惊惧,以及求助的神色。
若是在曾经,阿沼会劝水无月支撑下去。而此时的水无月虚弱无比,阿沼想起刚刚的话,一咬牙,朝酋撞去。
随着酋被阿沼推开,那手心最后一缕光芒让伤口愈合完全,而水无月额头亦渗满汗珠,面色苍白。
酋大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与方才虚假的温柔相比,反而更加适合他,让他的纤细与美丽变成了诡谲与阴冷。
阿沼警惕地护在水无月面前,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这还重要吗,哈哈哈哈……”酋的笑容令人寒毛倒立,那罂粟花一般的眼睛里,了无生机与感情,“我说我是狱医,专门给人治病,你却没有相信我,那么我再说我是其他任何一个身份,还有必要吗?”他说到这里,极其玩味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再看了看水无月狼狈的样子。阿沼恨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握紧了手里的刀。
一阵长久的无言对峙之后,酋以最轻松的姿态挥手离去了。
水无月是在阿沼的搀扶下回到牢笼的。
是夜,阿沼格外关注水无月的情况。
“水无月,你这玉佩上的字样,是什么意思啊?”
“水无月,你们在门派里面习武,是什么样的……啊?对着木头桩子砍,多没意思啊?在沼泽旁边半人高的蒿草里,随手一挥就是一头野猪……”
“水无月,你有兄弟姐妹吗?”
……………………
“水无月,大荒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大荒的天空,多么遥远而亲切的字眼,水无月躺在阴暗的牢笼里,面前浮现的是大荒土地之上或晴或雨,或晦或明的天空,天空下的天虞岛,日子悠闲且长,是记忆的原点;九黎苗疆风情,绿树环合;巴蜀人杰地灵,红叶纷纷;西陵城民风质朴,糖葫芦串红彤彤。
从自己的遥想中回过神来时,水无月发现阿沼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片刻后阿沼哈哈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早点休息吧。”
入睡得很快,在夜还未尽的时候,水无月醒来了一次,余光捕捉到了一只白色的身影,从牢笼门口倏忽消失,水无月心里很在意,便起身凑上前去,偶然发现狱门已经被打开了,她回头望了望睡的正好的阿沼,将随身的玉佩解下放在她身边,径直出门了。
此去,若吉,探明去路后自会回来寻她,若凶,不仅自己性命危险,在这困兽场中命运与自己相连的阿沼也难逃劫难,但即使如此,水无月也不愿放过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黑黢黢的演武场,寂寥空荡。水无月努力适应着黑暗,终于在一片昏黑中,发现建筑内壁栈道上立有那个身影,而那身影极有默契地,在水无月看到的那一刻又往更远的方向挪动了几步,水无月足下生风,蹭蹭蹭便上栈道去也。
近了近了,再近一点,水无月心跳漏了半拍——酋!暗中的酋,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红色的瞳孔像黑暗中的摄魂宝石,明明看见“犯人”出逃,酋却并没有惊动,而是在确认水无月跟上后,继续往前走,而水无月也并未停止,紧随其后。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展开追逐。
“你要知道,”不知为何,水无月的脑中响起了酋的声音,“在这偌大的困兽刑牢中,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又如何!
在一个拐角处,酋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日极其难发现的暗道,水无月咽了口口水,摸黑向前,暗道曲折漫长,却总有微光从下一个拐点出现,且越往外微光越亮,沿途总有妖魔出来作祟,水无月忙着击杀,又从不停止向前。在终将抵达尾声时,妖魔愈来愈多,再这样下去是会引发骚动的,水无月身心俱疲,却听到身后长刀猎猎划破空气——阿沼!她目光如炬,对水无月说:“你尽管去吧,这里交给我!”
水无月无言,报以恩重的一笑,从那触手可及的出口出去。跨出去的那一刻,凛冽的寒风让水无月清醒到微醺,她睁大眼睛看了看这个天地,漫天瑰异绮丽的繁星点缀在深紫的天空里,星河显得那么清晰,这空气是流通的空气,是从大荒吹拂过来的空气,她再次迈开双腿,朝夜安城外跑去,一条幽径通往平缓的大路,她心情难平地向前奔跑,任凭夜风吹乱头发,想象着想象过无数遍的与伙伴再会的情形,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上——这是一道看不见的墙,它由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形成,与空气融为一体,横亘在自由与束缚之间,没有形体。
我拼命努力,努力让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到头来都是徒劳,被一座墙堵在后面,它甚至没有形体,我都没办法构想出它的模样,好狠狠地对它拳打脚踢。
从不远处的夜安城传来喧嚷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