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林的美,是带着奇异色彩的。它明明处在巴蜀腹地,却终年层林尽染,无边无际的红色烈火般在这里燃烧着,是炽热而浪漫的景况。
相传九天之上有离恨天,离恨天中有片灌愁海,灌愁海角有棵相思红树,主宰着冥冥之中红尘间的姻缘。而眼前的这座红木林,每一株红树,竟是这相思红树凋落的一片红叶化成,如梦似幻,亦假还真。因此不论是谁,步入这片树林,总会被一种莫名的甜蜜和感伤所环抱,相思的情愫就如这般红彤彤的景象不自觉在人的心中发芽滋长……
“你就不怕脖子掉了么?”阮一诺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吐槽水无月了。
“……我很在意,”水无月清澈的双眼望向红叶层叠的天空,秋日的阳光携带着提前到来的寒凉,“可盈她要追求的幸福,究竟是如何令她痴狂,竟然不惜失去这么多东西来换。”
“人的感情这东西,本来就是再玄妙不过的了,何必拘泥于这些来路?”
“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样,你难道有身陷感情漩涡全然无法自拔的经历么?”那迷离的眼神游移到阮一诺如玉的脸庞上,定住,仿佛随着声音在一同发问。
“嘁!这又与你何干!”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古文里的感情绕也绕不开嗔怨痴狂,风月之事,本无关他人,只是祸及他人,真个没有言语的权利。”九苏凝眉道。
“情字,比起沧海桑田的变迁,果然还是太渺小了吧。”安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水无月终于放下了似是挑衅般质问的眼神,回答安楹道:“若是渺小,怎么会有许多年后的现在,听到古早的诗句还会令人有动容的感觉?”
安楹微怔。
“情,无关他人。处于其间的人们能得到暂庇所般的归属感,我想大概就够了吧。”说罢,便挽起九苏和安楹的臂弯,大踏步向前,身后一许红叶似华。
偌大的红木林,不是没有狐妖的迷踪,而是处处弥漫着可盈的气息,像是堕入无边黑暗,往哪里都似乎能突破,往哪里都无法突破。着了鬼打墙一般的魔障,四人一天下来也并无收获,眼见天色将暗,就在溪流附近野宿起来。
是夜月皎皎。当乌云散尽的时候,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水无月从营帐中出来,篝火行将熄灭,水无月拾起一边的木枝,捅了捅余烬,几点火星升腾到空中后熄灭,在夜风中奄奄一息的篝火堆闪着微光,似呼吸般明暗交替。水无月干脆扔掉了木枝,用手托着脸,呆呆地静坐着。
“……嘻嘻”突兀的笑声似乎是随风传来的。水无月下意识地握紧剑柄,举目四望,只有暗夜的树林瑟瑟作响。
“幻觉吧。”
“嘻嘻……”不是幻觉。白色的光芒从远处的密林间闪现,光芒中央笼罩着一辆似真似幻的轿子,轻纱曼舞,脆铃清响,四只人形的狐妖担着这辆轿子,小声地笑着,朝红木林另一端走去,只是并没有踩在陆地上,像是悬浮在空中般灵动,月光照耀下,显得无比诡谲。水无月正欲追上,却感觉方才的景象除了自己以外再无别人有所察觉,犹豫了一下,四下搜寻找了一块锥形的石头,把拨火的木枝放在上面平衡好,凝力于其中,便再无迷茫地随着那辆轿子去了,同时,木枝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笔挺地指示着水无月的行踪方向。
“呼呼……”不知御剑了多久追踪,便似是逼近了目的地,水无月就势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是白天团团打转之处,没想到被幻术隐藏地这么好。她躲在附近的草丛中,因为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狐狸实在是太多了,大多数长着妙龄少女或稚龄女童的相貌,后面却跟了个尾巴,一个个妖冶灵怪,或袅娜多姿,或蹦蹦跳跳地走进了一个大红灯笼装饰好的庭院,院内一派喜庆的气氛。
水无月正在发愁,敌众我寡,贸然进去对自己有害无益,现在折返回去又太耗时间,沉下心来,说不定就能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主意。凝神沉思之时,最受不了有人突然打断,比如现在:“你在干什么?”伴随着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右肩,一个轻佻玩味的声音传过来。水无月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回头一看,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而是一个陌生男子——秀逸的眉下生得一双最惹风月债的桃花眼,鼻梁高直,月光下在脸庞上显现出好看的阴影,嘴唇薄薄的,此刻正抿着笑,头发用金属的冠束好,偏偏又有一绺头发不羁地从冠里滑落出来,在额与鬓之间形成一股风流,一袭黑衣,戴有金属环固定的护腕,具备风尘仆仆之色,这一身,似乎要与夜晚相生。
“咦,看你这做贼心虚的样子,还有方才偷偷摸摸躲在这里窥探,莫不是这新娘的情敌?来坏这婚礼的?”男子见到水无月的反应,像是觉得有趣一般,双眼含笑,优雅地挑起了那眉。
水无月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没想到自己的行动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掺和进来,而且不知敌友,危险更深一层。
“不必紧张,我是魍魉弟子,其一不会对你有危害,其二我对男女之间的冤孽很有兴趣啊,若有困难不妨与我说说?”男子略微侧过身,身后是魍魉弟子佩戴的飘带。
“看这纹样……天虚?”
“嗯,知道得这么清楚?”
水无月心想,还好前段时间在望川镇的时候关注了一下时装,魍魉副手飘带的资讯也是粗略知晓,天虚算是比较老的手工款了。这下放心了,水无月将事情经过大体交代,男子歪着头,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抚掌道:“可以,我帮你呗。”
他握住水无月的手,水无月本能地后退,却被他紧紧攫住,拉近来紧靠着,他揽着水无月,正大光明地走出了树丛,水无月被刚刚结识的人抱住,想动弹却被他低声喝止:“别乱动,想要坏婚事?还是坏自己的事?”
说来也奇怪,这样别扭地走在狐妖之间,竟如空气般地存在,周围的狐妖各自嬉笑怒骂,丝毫没有一个在乎这二人,感觉就像……
“就像隐身了一样,对吧。”男子微笑,加诸水无月放松的肩膀上的力气也稍稍变小了,二人自如地穿梭在狐妖间,顷刻便来到了庭院内。
水无月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庭阶皆被芝兰玉树所包围,流光溢彩,灯笼亮着,熏香燃着,年纪尚小的狐妖抱着新娘的衣物首饰东奔西走,池子里锦鲤游动,水面倒映着华光,亦真亦幻,不远处似乎是传来了乐声,迷惑动听,长相妖冶的狐狸们此刻,个个面带喜色,纯粹质朴。
“女孩子果然是这样的。”水无月盯着良辰美景,男子盯着水无月。“不要忘记此行目的,到后花园去吧,看样子婚宴会在那里举行。”
走在狐狸的庭院中,水无月感觉被灌了迷魂药般,脚下轻飘飘,因为这一切,太像一个梦。
后花园内,一平滑的大岩石上摆好了交杯酒席,岩石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黄袍男子,岩石边,生长着水无月在红木林中见所未见的巨大树木,枝头火红的花朵比起树叶来更加耀目。
水无月疑心那人便是可盈的冤家,只听得背后的喧嚷声变大,原来是众狐妖簇拥着天仙般娇美柔婉的新娘出来了——红装着在身,朱颜羞赧,笑语嫣然,浑然不似之前对待其他人那般绝情冷漠,平添了不少温度。
“怎么,不去撕烂小三的脸?”男子又开口了。
水无月摇摇头,静观其变。
可盈施施然走到岩石上,美目凝望着花树:“听说,这相思树头开满1000朵相思花的时候,相爱的人便可以得到地久天长的盟誓,如今我已经等到了第999朵花开,再有一朵,我便可以与你共度余生,不离不弃。”她跪坐在男子身边,缓缓吟唱,狐妖们捂着嘴偷笑,识趣地离开了后花园,一股和缓的灵力注入到男子体内,他睁开了眼睛,可盈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却仍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扑倒在男子怀里:“为了使您能康复,可盈为您四处搜寻灵力,终于在今日达成愿望,现在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可盈愿以身托付,请您与我共饮,这迟来的交杯之酒。”
她一袭红装,翩然似蝶般去端那酒,孰料那男子飞坐起身,用怀中匕首直刺可盈心脏,温热的鲜血溅了那男子一脸,他却还带着不变的冷淡神情,以及残酷的微笑。痴狂的狐妖用最后的力量回首而望,含情凝睇:“飞廉,为什么……”
“真是个傻狐狸。”
水无月已然无法再忍,就算可盈残害无辜,至少现在她是无依无靠的,而纵容那男子做无情无义之事,也非她的信条。男子显然未料到不速之客的早已存在,先是一惊,长期昏迷的身体显然没有很好地适应力量,仓皇挨了水无月一击,踉跄后退了几步,他神情变得凶恶,开始调整,几招过后,便和水无月旗鼓相当。
“飞廉?方天道彰之子?”魍魉男子也从隐身中复原,自言自语道。
“什么!方天道彰?那不就是瞬漆从锁妖塔放出去的魔头吗!”弈剑听雨阁弟子水无月,眼中燃起了以师门为名的怒火,一击比一击有力精准。飞廉,最终被水无月结果。
她扶起奄奄一息的可盈,希望她还有生还的可能,便运气试图稳住她的元神,被可盈用逐渐失去温度的手制止了:“仅仅是……不想什么都没努力过,就守着破败的结局哭泣。”
“可盈……”
“死了也好。”男子站在原地说。
“你在说什么?”
“男女之间的感情不都是儿戏么,会当真的才是傻子。”
“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能是儿戏,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才应该是被谴责的对象,勇敢去追逐的那一方,就算是失败,也算得上无愧于真心的吧!‘为伊消得人憔悴’,你说,这样无所畏惧的感情,存在于世间,不已经是造物的奇迹了吗!”
“……”
“如果要问我生来是干什么的……生来就是为了爱他人啊。天灾人祸,已经充斥着大荒,还要怎样才能让大道重新行诸与此!再怎么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吧!随便鄙视别人,本身就是最低等的行为!”不知何时,怀中的可盈已经变成了失去生气的狐狸模样,洁白的毛上沾染的鲜血也干了大半,凝结在一起令人不忍卒视,然而神情淡然无比。
“是吗……”男子稍显落寞。
“水无月!”熟悉的呼唤从后花园的那一边传来,水无月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发现那三人的身影,同时男子消失了,不知是真的离去,还是隐匿在什么地方窥探着,并且方才华美的庭院,色调一下子变得凄清冷淡,苍白的墙壁和青黑的瓦砾,池内再无锦鲤,唯留枯败水草,灯笼的光消逝,树木凋谢,水无月连忙抬头望向头顶的相思树,之间那最后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像断翅的蝴蝶飘零,在它离开枝头的一刹那,满树芳华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