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离开了这个庭院,满院喧嚷的狐妖只今已变成了不能言语的狐狸,在废园里徘徊,走出院子,水无月看到匾额上写有“幻情斋”,便也苦笑:世事无常,约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吧。
小小的坟冢新起在幻情斋外。
“生老病死本来是常理,也不必……过于心伤。”
“嗯……呵,我怎么觉着,你的心里也不太好受的样子?”水无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阮一诺说。
“……我乃医者,对生死看得再淡不过了,哪像你这愣头青,动辄情绪波动,哪天被自己作死才算完。”
水无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问道:“你们来时,有看到一个黑衣的魍魉吗?”见三人一脸茫然,便也不再挂心。
入蜀以来,可盈惹下的祸孽成了一行人牵挂的要事,而今祸患已平,却徒增满心的空虚。
顺着红木林的落叶小径,翻过了小小的土丘,突兀出现了一个茶摊,掌柜肩上搭一条白色汗巾,正拿着破扇子扇炉膛里的火,茶香扑鼻,那圆圆胖胖的脸上一对小眼瞥见了主顾,便放出精光,谄笑着迎上前道:“客官客官,走过路过,不来一壶蜀茶可不算来过蜀地啊,有道是‘雪芽近自峨眉得’,那个……”
“‘不减红囊顾渚春。’”九苏流利地对上下句。
“诶对对对,这位客官看样子是懂的,我这儿的竹叶青,可是红木林远近闻名的佳品……”
“红木林就你一家茶摊吧。”安楹眼皮也不抬一下。
“……诶哟,您来尝尝便是,况且我看四位面带倦容,这茶姑且半价,算是给各位洗尘,好整装上路啊。”
水无月心想这老板说话有理,便第一个坐在简陋的木制长凳上,安楹看了眼满脸堆笑的老板,当仁不让地坐在水无月身边,九苏和阮一诺也分别入座了。茶上好后,只见那茶水碧绿生青,翠滴滴的似一块淌水的翡玉,着实悦目,举杯细嗅,便有心神怡悦之感,入口醇香,惊为凡俗,如天外来物,如异域迷香,如黯然销魂,如……
一座四人皆倒地不起。在意识完全逝去之前,水无月隐隐约约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哼,郝老板办事果然麻利,又一下子放倒四个门派弟子,我下回向无寐侯大人通报,定能给你好处。”
“嘿嘿,说起来,上回答应的那笔款子……”
“咳咳,来啊,把这几个人捆好了带走。那什么,郝老板啊,时间管得紧啊,我们办事不易,这不,匆匆赶来,又要匆匆回去了,你这些事啊,容我下回来了再说。那边赶紧的,快快快……”
“诶,爷,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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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无月总是在行程中随时准备好迎接草丛林涧中蹿出的魔怪,或是哪张人皮下隐匿的妖物,未曾想到这样的一日,在幽暗的牢狱中醒来,面前的狼头妖呼出的湿冷气息一阵阵扑打在自己脸上,眼睛稍稍适应周围情形后,只见对方挂着丑陋的笑容,说道:“可算是醒啦,这细皮嫩肉的,要不是无寐侯大人留你有用,我还真恨不能一口咬下去!”
无寐侯?
“动作快点,时间不早了,要是再耽搁了,你可是会吃苦头的。”说着,狼头妖便径直上前给水无月松绑,水无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铁链束缚在一根木桩上,手腕已经被勒出红色的痕迹。
这是在哪里?
狼头妖的手靠近的时候,水无月下意识地躲开,孰料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估计是迷药的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狼头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咕噜声,疾电似再度伸手攫住水无月,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带着水无月走出这个牢狱。
水无月从层层台阶上去,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场地的中央已经站立着不少人,狼妖猛地一用劲,水无月一个踉跄便朝人群的方向跌去。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小心身后!”
水无月转头,发现一只大蛇正冲自己袭来,本能驱使着她扭动着闪开,然而目前的状况毕竟是水无月处于劣势,大蛇调整了一下,再度发起进攻,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女子手中握一把长刀挡在水无月面前,如同削泥般将大蛇一刀砍成两半,那蛇倒在地上化为一缕青烟。
水无月惊魂初定,定睛看了一下那女子,只见她表情淡然,偏棕的发高高束在脑后,面貌虽与人类无异,皮肤却是青蓝色,头上长有两角,呈现出异样的美。她的肩甲上饰有巨兽的齿,衣着粗犷,一双纤长的腿豪放地展露在外,是与人间女子不同的气质。那女子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水无月,她这才意识到:“谢谢……”
“说什么人间的客套话,”女子的神情万年不变,“救你不是出于怜悯,场上的家伙们两两一队,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队友,初来便这样弱,不出手的话咱们都没好下场。”
“……”
“全员集合!”人群那一头响起一个威严而洪亮的声音。透过攒动的人群,水无月看到一个背着巨大棺材的肤色苍白的白发男子,虽然浑身死气,却庄重无比。
男子用冷峻的眼神扫视全场,沉着缓慢地开口道:“我是槐江,这夜安城的监狱长。杂碎们——你们现在只配得上这个称呼——各位都是无寐侯大人培养的精锐中的候选者,在场的诸位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会经历高强度的训练与厮杀,最后剩下的人,将获得无寐侯大人的赏识,成为幽都军中荣誉的一员。”
人群中有魔族的面孔,也不乏人类,其中一个云麓弟子大叫:“我乃八大门派弟子,岂是你魔族能决定生杀予夺的存在!”
槐江冰冷的视线在那人的身上停留了几秒,从腰间取出一个残破的铃摇了摇,那铃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全场的人痛苦地捂住双耳,水无月更是觉得自己的耳朵无论怎样也无法将那难听的声音赶出去,此刻周围的几个魔族百夫长涌上前来,将那云麓弟子连同他的魔族同伴牢牢拿下,扔到了圆形场地之外,一团黑暗的雾气从圆台下蔓延出来,在光亮下将他们吞噬殆尽,便像兽一样再度盘踞到圆台产生的荫庇之下了。
全场寂静。
槐江用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的眼神扫视众人,仿佛在说“这便是违抗者的下场”,接着他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战斗打响,全员给我高度集中精力,拿出你们的意志,为无寐侯大人再添荣光!”
“噢!!”魔族的成员热血沸腾,爆发出欢呼声,只有人或其他的种族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死灰般的绝望神情。水无月看了看身边的魔族少女,她虽没有跟着其他人起哄,眼睛里确实射出了狂热的光芒,似乎是魔族的血在熊熊燃烧。
槐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圆台,此刻魔族百夫长们释放出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魔物,圆台上热闹非凡,几个身手尚且不够的人很快被长有羽翼的大蛇或者牲畜模样的妖怪噬咬致死,与此同时没有照顾自己队友的那一方同样被魔族百夫长掷入圆台下的深渊里去赎罪。那名魔族少女见水无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发出了“啧”的一声,舞起长刀,疾风般斩落逼近的妖物,姿态敏捷不失稳健,水无月眼见心叹,她这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魔族的力量,心中不免澎湃起来,伸手探剑,虽然腕上作痛,在摸到剑柄的刹那也重获新生般充满力量豪情,支持着站起来,运剑斩落妖物。
……就这样,百夫长们连续放了三拨妖怪,而场上的幸存者减少了几名,剩下的虽也都是气喘吁吁,表情上却丝毫没有懈怠。
其中一个百夫长宣布今日的训练结束,圆台四周有不少台阶连接通往不同的牢笼,幸存者揉着肩走向自己的笼,却有几间再也没人涉足了。在回到自己的牢笼之前,水无月看到战斗中的伤员被聚集在圆台中央,一个着白袍的人正为其一一察探伤情,水无月看不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的面容,却从正对着自己的伤员扭曲的表情上看到了极端的痛苦。
步入阴暗的囚室,睡觉的地方只是地上两张粗糙的席子,魔族少女将大刀一放,顺势躺在席上,双手枕在头下,翘起二郎腿,纤长的腿在空中摇晃起来,对水无月说:“你虽然看起来不怎样,实力,倒不如说意志,还是挺强的嘛。”
水无月苦笑,无言以对。
“我叫阿沼,你的名字是什么?”
“水无月。”
“很好,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生死相系的同伴了,今天就早点休息吧,我可不想明天被一个瞌睡虫拖累了。”少女嫣然一笑,背过身去睡了。
水无月只好躺在另一张席上,她把佩剑抱在怀中,这把剑的重量让她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时刻怀念自己的真正的同伴——安楹,阮一诺,漆雕九苏,他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