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镇是巴蜀重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边,木墙黛瓦,厅堂整洁;沿街的小贩叫卖着,来自巴蜀各地的风物汇聚于此,琳琅满目;孩童手腕上绑着象征幸福安康的五色细绳,手举风车来回奔跑;梧桐树下搭建起来的戏台总少不了低吟浅唱,吃茶的镇民脸上洋溢着平凡的幸福。在巴蜀灵秀山水的掩映下,小镇仿佛一枚珠子玓瓅发光。
“水无月,我想吃这个。”安楹拉着水无月的袖子,指着路旁冰雪般的凉粉,用四分甜腻六分撒娇的语气说道。
“好啊,”水无月对着安楹微笑,“只不过,我还从来没听见你这么说话呢。”
小贩接过铜板,盛好了一碗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人,乐呵呵地说道:“小妹妹,你姐姐还真是疼你呢。”
安楹本来娇蛮的脸色瞬间变了,把小贩吓出了一身冷汗。水无月没有察觉,反而也回应着:“您搞错了,她不是我妹妹。不过,我真是拿她当自己亲妹妹对待的。我从小啊,没有兄弟姐妹……”说着说着,水无月的脸上便挂上了哀愁的色彩,也住嘴不说下去了。小贩见状,知道自己多嘴,忙给水无月的那一碗里多添了一些分量。
阮一诺看着他们的互动,眉间的阴翳只增不减:不仅是因为女人们花钱在完全没有必要的吃食上,更是因为,无疑他认定了水无月明白的背景,比较之下,安楹的身份……
“阮一诺,你要来一点吗?”回过神来,水无月正盈盈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食物正端在自己面前,阮一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女孩子家家的!能不能矜持一点!”水无月莫名挨了一吼,有点摸不着头脑,眨巴了一下眼睛,也不予回应,自顾自吃了起来。
阮一诺“惊魂甫定”,只觉得奇怪,玉若之后,水无月由礼变厌,而大约是在演武堂后,水无月又由厌变熟,女人的心思,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好吧,唯有那个安楹,一直是一个态度——敌意。
缘何?不知。为了拼命得来的10金,阮一诺咬牙——忍。
一路走来,要数望川镇人口最多了。一行人走在街上,穿着打扮是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模样,只是……频频引得路人回头。
而且多为女性,一个个微张着嘴唇,双眼放光。
水无月开始看自己的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看看安楹,安楹也回望着她,乌黑的大眼睛波光流转,嗯……毫无不妥嘛。那么阮一诺……
此刻的阮一诺,右手抚着下巴,左手搭在右手臂弯,袖子风雅地下垂,神色专注而凝重,面容也带上了沉稳的气宇,在这本就天成的脸上,犹如锦上添花,行走起来似玉树临风,飘逸英朗,如丝绢般的长发稍加金属饰品修饰,粗略束着几缕,更添潇洒不羁,医者的优雅冷静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仿佛落入凡间的仙人,这是何等不自知的美貌,连皱眉都显得不俗。
同行数十日,世间还有如此的人?时节已经接近初秋了,天气尚且炎热,水无月回忆起初次遇到阮一诺的时候,思绪的游离和日光的温度让她也变得恍惚起来。
“嗯?”阮一诺在众多女子的青眼中,只注意到水无月痴痴傻傻的面容,停住了脚步察看她的情况,“看我干吗?”
“……没有啊,可能是有点中暑。”水无月颈上留下一滴汗。
“是吗,那刚刚经过那个凉虾铺的时候,就应该把头伸进那个罐子里面好好消消暑。”
“……”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是安楹,听不得阮一诺评说,因为身高的缘故,眼睛上翻狠狠盯着阮一诺。
阮一诺面无表情。
此刻,就近的街上传来喧嚷声。
“不买就算了,来砸场子是怎么回事!”一个气粗的声音叫嚣着,水无月听到后觉得有点耳熟,但是就是难以回忆起来。
安楹闻声,不禁笑颜绽开:“你听听看水无月,那个奸商从九黎跑到巴蜀来做买卖啦。”
原来是卖沥血棋局的梅有财!水无月也同安楹一样兴奋了起来,半带着凑热闹的态度,半带着见老熟人的心思,两人手拉着手奔将过去,阮一诺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叹了口气,也便缓缓跟去,路边的少女们,在这叹息之下幸福地融化在青石板路上,不愿走动了。
街的那边,群众已经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圈子里面的梅有财还是一副油光满钵的样子,傲慢地吹胡子瞪眼,拿鼻孔看人,他身边的红木画架上悬挂着装帧精美的水墨画,看上去珠光宝气。他发难的对象,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肩若削成,腰若束素,云鬓松松垮垮地绾在耳朵两侧,长发随风轻轻摆动,靠近发尾的地方以细细的发绳绑着,留下食指长的一段,颇有古风遗韵,她浅紫色的内衬与黑色的外衣相得益彰,裙裾的形状灵动,妙不可言,身上的流苏饰纹典雅端庄,腰间有一玉佩大小的灯型饰物,青色的灯穗垂下,背后系了一直巨大的毛笔,纹章行云流水,白毫处幽幽地发着蓝光,颇为夺目,不说是大家闺秀吧,起码也有小家碧玉的温婉明丽。
如此风姿已让水无月目眩,待到她终于把不知观察何处的视线聚集到少女的脸上后,更是啧啧:肌肤苍白不似寻常人,血色都难以捕捉到,如此一来一双漆黑的眼瞳便更加分明,流露出碎星般的点点光芒,若是见到情郎,那种眼睛里必定是会流露出我见犹怜的娇羞,配上浓淡匀称的眉,似是古代绘画中工笔描绘的容颜,嘴唇润泽,颜色也是浅,不能说是娇艳的鲜花,但是与白中带红的樱花最为相似,都是带有坚强而隐忍味道,前庭饱满光滑,神态温驯可人,与全身的打扮结合来看,便是有书卷之气,知性而大方,行止淖约。水无月怔怔然想到以前在阁中念书背到的词句: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我没有砸场子。你这画框裱的确实是佳,只不过这被装饰的画,行笔之间尽是拖沓赘笔,便也不符合古时候清逸简朴的风格,反而有了现世的媚俗浮华之风,难说不是赝品,若我做买家,怕又是一桩买椟还珠。”少女坚定地说着,声音清脆如落珠盘,“说起来,你这红木的画架,漆工倒也是精致,我手头宽裕的话,也愿意一并买了去。”
一旁似乎是欲买画的买主听闻,便也觉得有理,将手中的银锭收回袖子里去了。梅有财见嘴边的鸭子又飞走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我与你这妮子无冤无仇,为何搅我生意,寻我麻烦!”
“先生,我是江湖大派之人,自然是不会寻人麻烦的。”
“哼,谁都知道,成王是为了抵抗幽都军才承认你们,蜀州城的鬼墨算什么江湖大派。”
“先生,”少女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无比严肃,“请不要污蔑我师门。”
梅有财撇了撇嘴,还欲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水无月疾行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他脖子上的肥肉被勒得紧紧地,脸色也瞬间涨成猪肝色,人群中惊叹之声响起,甚至还有人叫好。梅有财一见来人竟是水无月,刚要说出的亵渎之话登时就被咽了下去,水无月勾起了嘴角,笑问道:“梅有财掌柜,好久不见啊。”
“女侠饶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先给这个姑娘道歉,再带着你的‘宝贝’滚出望川镇,下一回见到你,就算是现场有这么多人也不会放着你的脑袋不揍了。”
“诶、诶,这位鬼墨姑娘啊,真是对不起啊,是我的错,哈、哈,都是我的错,我这就滚,这就滚。”他慌忙着道歉收拾东西,奔走的时候还绊了一跤,画的轴头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也没管,很快便消失在众人视野里了。
那少女显然是没跟得上事情发展的态势,呆立在原地。水无月冲她笑了笑,让周围人都散了去了。安楹第一个上去同她交流:“你是鬼墨的?从蜀州城里来?”
“……”姑娘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司空掌门还好?”
“嗯……”点了点头。
“……刚刚那人提到了成王,所说的属实?”
“他说的是实话,鬼墨也是临危受命。”她听闻门派之名,垂下了眼睑回答说。
“有点意思。”安楹玩味地笑了。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处理停当后,水无月走过来问道。
“漆雕九苏。漆木的漆,雕刻的雕。”
“少见的姓氏呢……还怪好听的,姑娘你是在?”
“出门,置办衣物。”水无月细看之下,果真,那光滑如凝脂的手腕和脚踝都已经不服从衣服的覆盖了。“请问,各位是去往?”
“游历大荒。你知道,每个离开师门的人,心里都渴望走遍这个大荒,而身体和心的同步,是大家终极的追求。”
绝对不是错觉,在话音落后,水无月看见名为漆雕的少女双眼里现出匪夷所思的情绪,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瞪大了眼睛观察大千世界。多年以后,那个少女也将会记得,那一瞬间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怎样多维的天地。
“既然并无大碍,那我们,先行告退了?”水无月飒爽地挥挥手,但是还未踏出半步,便听得那悦耳的声音:“若不嫌弃,请收留我吧!”
回头,漆雕浅笑着,右侧脸颊有一个不分明的酒窝,像是发现了无比重要的秘密。
阮一诺默然表示无异议,安楹对水无月笑着点了点头。
水无月于是神情开朗,尽带侠客无限风流明媚,她伸出了手:“水无月。”
几分钟之后,阮一诺为自己刚才没有及时制止而不得不跟随三个女性倒退回成衣店呆立而万分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