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没有看错,那逗留在街头仪式隆重,敲锣打鼓的,正是放榜时礼部派出的县衙衙役。带头那人穿着黑衣皂袍,头上举一块四方木牌,木牌上贴着的红纸,详细记录了考中贡生的名字以及籍贯。在其身后排做两列的数十个开道衙役声若洪钟,每到一处有高中贡生人家的地方便会停下来高声贺喜,顺便讨点喜钱。
这条大道上到处开着商户店铺,自然是繁华无比,车水马龙。一般读书人喜爱清净不会选择在此地居住,再者说,此处的房子住所价格昂贵,非他们所能消费得起,所以也就导致此处只有寥寥数位读书人。众所周知的一个不成文规定,那就是放榜之日敲锣声愈重,说明考生名次愈好。听这动静,恐怕是要产生出一位空前绝后的人物了。好奇心大起,李霄没有顾得上穿扮整齐就从楼梯上一个跟斗翻了下去,直奔拥挤人群而去。
“麻烦借过一下,借过借过。”李霄左右摆动肩膀,见缝就插,与几位老叟挤得是不亦乐乎,就连衣襟下摆沾上挤碎的鸡蛋黄的没能留意到。累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前进了三尺距离,李霄大呼麻烦。不料突然之间,人群中传来巨大力道,所有人都像被狂风刮倒的麦浪,齐齐朝李霄这边涌动过来。李霄无奈正欲出手却又恐怕伤及无辜,只能凭借身体本钱与之抗衡。再一看,原来是从南面方向冲进了一位满身油渍的凶相屠夫。可能是出于情急,这人将手中杀猪刀高高举起,扯着嗓子高声叫喊起来。“大家让开啦,俺手里杀猪刀不长眼睛,小心误伤了各位乡亲啊!”怪不得呢,现在李霄才想通为何凭他一人力量能在这汹涌人潮中掀出波澜。
“不行,太挤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挤死不可。”李霄心头闪过一丝厌恶想法,使出“泥鳅滚地”的手法就从人群中穿了出去。就在这时,那位被围裹在人群中心的举牌衙役重重发出一声警告。“众位乡亲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若是影响了我公务,休怪衙门捕快手中钢刀不认人!”
这句话果然起到了预期作用,刚才还挤的不可开交的人群呼啦一下作鸟兽散,空出地上老大一片地界。
“城西吴玉康榜上有名,排名第四,赐贡生身份!”举牌衙役见人们散开,清了清嗓子,直接发出一声响亮无比的话语,然后便是瞪大眼睛四处搜寻着榜上之人的家眷。
“什么?老天有眼啊,我家康儿考上啦,呜呜,终于考上了。谢谢……谢谢大人!”从不远处一道巷子里跑出蹒跚身影,却是一位喜极而泣的年迈老妇。此刻她正激动地颤抖嘴上松垮皮肤,发出哆哆嗦嗦含糊不清的话语。那原本浑浊的眼睛也睁开大半,不断淌下晶莹泪水。待得把手中一把零碎银子塞在衙役手中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作势就要跪在地上磕头以示谢意。紧随其后的,是看上去蓬头垢面的一位清秀小生,虽然衣着不甚整洁,但书卷气息却是异常的浓烈。见到衙役那一眼,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我中啦!”,继而又在街上疯跳乱窜,根本就与先前判若两人。
“看看人家老吴婶子,相公去世得早,一人辛苦把儿子拉扯大,终于盼出头了。先前笑话人家玉康读死书读成书呆子,啧啧,真是我们有眼无珠。”李霄身旁站立的一位富态妖娆女人匆忙把地上老妇搀扶起来,连看向吴玉康的眼神都变得有点诌媚的味道。
“是啊……”“就是……”……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应和声音,刺得他耳膜生疼。被这些人一闹,他险些忘记自己来此处的目的。沉下心来,手掌运出暗劲,李霄向着木牌所在方向猛掷过去一团气旋。这一瞬间,衙役只感觉手中木牌像要被狂风吹上天去,再也拿捏不住,“咻”的一声,木牌高高飞在空中直奔李霄而来。
“马天润﹑何久红﹑肖华章﹑吴玉康﹑窦志勇﹑穆鸿飞……”李霄离地而起,双目快速在榜上扫视,随即将木牌拿在手中。这榜上竟然没有他李霄的姓名!连穆鸿飞那个家伙都有,凭什么没有他的名字?难道是老天故意要作弄他?想到这里,李霄握紧木杆手掌加大力度,嘎吱一声,一寸印痕便深深印入了木杆之中。
“多谢这位壮士帮忙,不然把这红榜撕了,府衙老爷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敢问壮士高姓大名?”衙役见木牌被李霄牢牢捏在掌中,忧色转喜,踏起小碎步赶忙跑到李霄身边将其接过。
“无名小卒而已。”李霄心中像被闷雷劈中,骨子里的灵魂也要颤抖出来。一时间的巨大落差让他无法接受,心灰意冷之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力气朝着衙役说出。
“我看小哥也是读书之人吧,不知这榜上可有你的名字?”衙役没有意识到李霄的颓废,又继续面带微笑向他开口问道。
“只是一个落第秀才而已,官爷不必多问。”李霄转身朝天狂叹,语间尽是沧桑落寞。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面对姚瑶,要如何面对一直支持他的爹娘。
“嘿嘿,早知兄弟不痛快,我老刘就不该开这破嘴,又勾起兄弟伤心事了。”衙役看李霄悲伤过度,耸肩露出尴尬脸色,低声向李霄表示歉意,于是又拿着牌子悠悠向前行进而去。“唉,这衙门真是麻烦,头名会元不说写在榜上,倒是把无关紧要的人名写了个遍……”
李霄耳力极好,衙役低声喃昵之语一字不漏地传在他耳中,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快要溺死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漆黑夜里望见了一束曙光,内心翻江倒海起来。一把揪住走出的衙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官爷刚才说甚?”
“不瞒兄弟说,这万岁爷的心思一般人猜不透。这次礼部宣布放榜,也只是把除会元之后的名字依次写就出来,至于会元花落谁家,神仙才知道呢。嗯?或许兄弟沮丧是杞人忧天,指不定那头名会元就是你呢。”衙役被李霄绊住肩膀,想着安抚一下他的心灵,于是将事实的真相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
“此话当真?”李霄现在的心情好像从炎热的沙漠落在南极冰川,再从南极冰川飞在炎热沙漠,当真是复杂难当,五味杂陈。
衙役头也没回,丢下一句“岂会骗你”后便加入大流向着下一处高中人家疾步驶去,刚才与李霄的对话实际上浪费了他好多时间。
“莫非老天真的与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白薇一早起来,梳洗打扮一阵,就去李霄房中寻他。不料推门而入之后,却看见未叠的被子与床上的一片狼藉。心中狐疑顿起,这时楼下街道正好传来李霄浅浅低语,于是立即动身就冲门口奔去。
“李霄,你在这里作甚?难道你也考了会试,想看看自己的名次如何?”白薇轻轻在李霄背上捶了一下,用略带玩笑的语气向他说道。
李霄感觉背后虽有微风拂动但没有多大恶意,也就没有发动反击,忽听女子银铃声音传来,这才回身看向来人。
“原来是你啊。”李霄听到女子声音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竟将白薇声音误作姚瑶所言,兴高采烈之下却迎上白薇俏脸,不由得怅然好像失了魂魄。
“怎么了?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既然你不想见我,本小姐今天就收拾行李从你这钱庄搬出去,也不至于再留下来讨别人嫌弃!”白薇从小娇生惯养,在父母宠溺无度中成长,何时受过别人轻视嫌弃?如今看李霄一副不把她当回事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就要折身返回钱庄收拾东西。
“你误会了。李霄岂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虽然短短时间相识,但在我心中已经把你当做至交好友,你又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我现在烦事绕身,怕是活不长久了。”白薇一顿说辞让李霄也倍感尴尬,为了去除她内心芥蒂,李霄又柔声向她贴上讨好僵硬笑容。
白薇不知怎的,听到李霄说跟她是至交好友之后,心里就像被铁锤敲中,又疼又麻,很不是滋味。却在李霄说出“怕是活不长久”的字句后,又生出一种极度害怕失去他的心情。
“堂堂顶天立地男子汉,有什么大不了,居然要死要活的,也不怕被我弱女子耻笑。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要是都寻死觅活的,这天下岂非没有人烟了?”
“我的事情你不懂。父亲自小为我订下一桩娃娃亲,指腹为婚的妻子马上就要落在人家手里,做别人家的媳妇,若是我此次会试落榜做不了贡生,就连从别人手中争抢,救她于水火之中的资格都没有。我与姚瑶能否结合,全凭天意了。若是中了贡生,我就是榜上第一,金銮殿试。若是落了榜,我就屁也不是,枉生为人,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盼。我心中的苦楚和煎熬,又有谁能了解?”李霄扬天长啸,一头黑发吹散风中,任由身边荡起一圈淡淡音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