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李二狗在家种地有四年了。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连续数日的暴雨,吞没了许多村庄。电视上,每天都能看到各级领导站在抗洪抢险第一线上,指挥方遒,卖力而做作地展示着为官一任的努力。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在激流中与自然做斗争,争分夺秒地抢救遇难的民众。这本该是全民紧张的时刻,可对于青水镇的人来说,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因为,那连续数日的暴雨,在青天河面前,却好似个乖巧的孩子,温顺而听话地沿着河道向东流淌。在青水镇,没有发生一处积水,更没有一处庄稼或是村民的财产,因为这次洪水而受到损失。对此,村民们大声感叹,认为保佑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包拯包青天,又一次大显神威,于是纷纷奔走相告,在农历十月十三日的庙会上,请来戏曲班子,大唱一个礼拜。所唱的曲目,均为脍炙人口的包青天选段。当然了,所需的经费,由村民们自发地集资而来。
对于这些,李二狗提不起兴趣。其实,这四年来,他对许多事情,都逐渐地失去了兴趣。这也不能怪他。自高中毕业以来,满腔热血的他,要把一颗红心献给伟大的祖国,但是祖国母亲却丝毫不领情。无论是参与小学代课教师的选拔,还是去应征参军,他都没能通过相关的测试。不安分的他只能大呼“英雄无用武之地”,老老实实地赋闲在家,与母亲杨翠娥一起,扛着锄头,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养育了世世代代村民的土地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种生活像对待一件消费品一样,无情地消耗着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在悄悄地折磨着他,那就是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大都已经结了婚,有的连孩子都满地跑了。李二狗太清楚家里的情况了,破破烂烂不说,母亲经过这些年岁月的洗礼,早已经劳累得不成样子,四十多岁的人,像六十岁的样子,头顶上增添了许多白发。那每一根白发,就像一把匕首一样,直刺向他的心脏呵。他不忍也不愿再向母亲提出任何要求了。自从四年前的那次青天河探寻之旅,许多事情他就开始自己作主了。他告诉自己,即便是打光棍,也不能再让这个穷苦的家庭,雪上添霜了。
可是,杨翠娥却不这么认为。家里再穷,也不能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
临近农历九月底的一个黄昏,天气开始转凉,李二狗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迷彩服,坐在大门前的木墩子上。这件迷彩服是陆军军装,李剩蛋从部队里寄给他的。四年来,他把衣服穿旧穿小了,可仍不舍得丢弃。穿上它,他就觉得自己的参军梦实现了,李剩蛋就真实地陪在自己身边。
前不久,李剩蛋来信说,初冬他就转业回来了。此时,李二狗坐在大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着好朋友的归来。他眺望着能看得见的村庄外的风景。他看见村道尽头那道长长的堤坡,土坡上面两排整齐的白杨,像哨兵那样常年累月地守候着那道堤坡。树叶已经开始发黄,在落日的余晖中现出暧昧的橙黄色。堤坡就在村子的前面,长长的,如一条蜿蜒的长蛇。那就是青天河,清澈的河水缓缓流过,河边那些青葱郁郁的水草、一人多高的芦苇中间,在每个夏季里都留下不少欢快的笑声。
村子里出奇的宁静,大多数像他一样的青年,像羊群一样,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鞭子,赶往了城市这座羊圈。村子因缺失青年人的喧闹与活力,显得有些沉闷。五六排低矮的旧砖房子,似乎也十分疲倦,在各自的宅基上默不作声。村道上偶尔蹿出一条黄狗,追赶着一只芦花鸡,那芦花鸡越跑越快,终于飞上了另一堵矮墙,留下大黄狗在墙脚下急不可待地刨起墙根。最后,它意识到努力只是徒劳,才慢慢地放弃了,转身跑入院中。芦花鸡发出一声长鸣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像先前一样,村子又陷入了死气沉沉之中。
李二狗倚在土墙上向远方眺望时,心里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杨翠娥站在院子里又喊了他几声。母亲准是像往常一样,又在把刚烤出来的烟叶,撕成碎片,然后用他的旧作业本把碎烟叶卷起来。李二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多次对母亲说过,别那么抠了,在外面买香烟也不过两块钱一包。可母亲总是把眼睛一瞪,两块钱从哪里来?母亲的话语里充满了理直气壮,勤俭持家已深入她的骨子里去了。李二狗知道无法说服母亲,就只好作罢。可这会儿,母亲边卷烟边喊他的名字,待喊到第五声时,他才开口应了一句:“在大门口呢!”
“你进来,我给你说件事!”母亲又喊道,使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李二狗磨磨蹭蹭地,又向远方眺望了一会。夕阳西下,暗影斜长,他看见暮色里的堤坡,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城墙,而他就是这城墙里的囚徒,被释放出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李二狗慢慢地踱进院子里,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呈现在他眼前。押水井、猪圈、院子里的几棵泡桐树,以及树上挂着的玉米。杨翠娥坐在堂屋门口,嘴里叼着刚卷好的纸烟,一些碎烟叶及一个使用了大半部分的旧作业本放在她的脚下,作业本上潦草的字迹像利剑一样,直刺他的心脏。母亲小心地划着一根火柴,低着头把火柴凑往烟卷上去。母亲一辈子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个不善幽默、老实本分,又易受惊吓的女人。她常常要儿子保证“不抽烟、不酗酒”,可自父亲死后,她却沾染上了抽烟的恶习,并且抽的都是她用向别人讨要的,烤焦卖不出去的烟叶,卷起来的土烟。这种烟气味难闻,对身体伤害也大。
不用开口问,李二狗也知道母亲将要说些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用打火机点燃后,静静地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下午,你刘婶过来了,说青杨庄的虎妞愿意与你见面,你怎么想的?”母亲说。
刘婶是个媒婆,常年走东家串西家。自一个月前她走进自己家里,李二狗就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帮他张罗婚事。毕业这几年,胡须在他的嘴上已经长出来了,硬硬的,密密的,围绕着嘴唇,像一块黑色的膏药。“我不去,”李二狗回答母亲说,“要去你去。”
“你个二愣子,我去!”杨翠娥突然咆哮起来,“你这是要我对不住那死去的李老歪呀!”
李老歪是他的父亲。父亲长相一般,甚至还有些猥琐,李二狗至今都弄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父亲生前经常酗酒,每一次喝醉了酒,母亲总是一边服侍他,一边流着泪数落他:“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个死性不改的老鬼!早晚有一天,你要喝死自己。”结果非常不幸的是,父亲真的喝酒喝死了,可母亲却又常常把他挂在嘴边,经常念叨他。
见母亲生气了,李二狗赶紧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是不想让您太累。家里太穷了,我不想难为您。”
“这你就别管了,”母亲看起来心烦意乱,低下头又去弄她的烟卷,“这件事就这样定了,过几天庙会,你相亲去。”
在许多事情上,李二狗是听从母亲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变得非常坚强。许多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从来不假手于人。家里家外,耕田做饭,样样都要她做。除此之外,她还爱整洁,似乎这样就可以使一切井井有条。只是贫穷毁坏了她的努力,无论她多么忙碌,家徒四壁的现实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能够慰心的是,除了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儿子李二狗是可以称之为好小伙子的那种人,他孝顺她,并且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