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中午,李二狗的自行车突然爆了胎。这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是他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在他读书的这些年,驮载着他和母亲的梦想与希望,往返于学校与家里之间。虽然爆了胎,他还是不愿意轮胎的破口变得更大。他把它扛在肩上,徒步向前行走。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才找到附近的一个村子。走进村子,他找人帮忙补了轮胎。可当他骑着自行车,刚刚回到河堤上不久,就看见三五个小混混朝他追来。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竭力想甩脱他们,可眼见他们越追越近,只好准备招架。他的自行车老旧而又笨重,速度无法像他们所骑的那种轻便型自行车,没过多久,他就被他们围住了。可因为他的身材高大,刚开始他们并没有怎么着他,只是朝他嘲弄地吹着口哨。他努力猛蹬,冲出了他们的包围。他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准备着卷土重来。
“看起来,他们不怎么友好,”他想,“这帮小混混,如果动起手来,我可能会吃亏!Shit,我不会任他们侮辱的!”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第二次,那帮小混混再次包围他时,没等他有任何准备,一个人朝他的自行车踹了一脚,他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他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时,另外几个人已跳下自行车,冲过来对他一阵猛踢。双拳难敌四手,他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只好用双手护着脑袋,蜷缩起来,以尽量减少身体被袭击的部位。结果,自不必细说,在他连声求饶后,他的全身已是伤痕累累,最后他从地上坐起来时,嘴角还流淌着鲜血。
那几个混混年龄与他相仿,看起来也是无处释放旺盛的精力之流。他莫名而愤怒地望着他们,问:“我认识你们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妈的,看起来不怎么服气呀!”一个小混混走过来,在他身上狠踢了一脚,李二狗听到了骨骼撞击的声音。他连忙解释,“不敢,不敢。我没有不服。”他说,“只是,几位大哥看在我们素不相识的份上,就放过我吧。”
“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地头?”
李二狗把自己的目的说了。那几个小混混先是一顿狂笑,接着说道:“妈的,原来是个二愣子,探寻青天河的源头,也真够傻了。打这么个傻子,晦气!”然后,他们又各自朝他身上踢了一脚,“这是在教训你,千万不能对青天河不敬。自行车老子没收了,赶紧滚蛋吧!”
说完,他们骑上自行车,带着李二狗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真是一次可怕的遭遇。李二狗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骨头没有断,还能走动,可是肌肉的红肿,给他的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十分巨大的疼痛。这仅仅是肉体上的。一米八的身高,被人打成这副模样,想想都令人气沮神丧。想到前天晚上那神秘声音的那番预言,他觉得眼下的处境已经应验,照他看,他对青天河的亵渎已得到了惩罚。可摸着心窝子说,他对它只有发自内心的热爱呵,他的童年,他的青年,他所有关于欢快的记忆,每一件都与它有关。而现在,他所有的热爱,都因为这莫名的一次挨揍,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起初,他满指望那几个混混在走时会把他的背包抛下,这样他就可以有东西充饥了。但随着他们的远去,他的期望很快就破灭了。那些人像神秘的声音一样,当你仔细去打量时,发觉好像是幻象,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可是,无论是他们,还是那神秘的声音,却又都真实地出现过,因为他身上的伤痛还揪心地疼,他关于探寻的念头,正渐渐地消逝。
除了徒步返回,他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在河堤这条几乎无人通过的小路上,没有人可以引为同道,更不可能搭乘别人的顺风车。但是,那漫长的道路,该有几百公里了?他望着弯弯曲曲的河堤,觉得这所发生的一切,是那么荒唐,而回家对他来说,却又茫茫没有归期。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束手无策。
幸好,现在是八月份,田里有不少农作物,可以用来充饥。尽管那并不光彩,他要鼓起勇气,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偷。但好过于让自己忍饥挨饿。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任何选择。不过,想起自己的这次西行就这么结束了,他还是怀着一种不幸的情绪,相当真诚地大哭了一场,然后,才开始迈开沉重的步伐,向来路走去。
生活就像演戏一样,一幕接着一幕,日月相接,循环不已。在接下来的将近十个日夜里,他重复着前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趁田里没人的时候,跑过去偷摘一个甜香瓜,或是挖一块还未长大的红薯。他只能依靠这些来充饥,每次在青天河边,他洗去甜香瓜或红薯上的泥土时,他的眼泪就像是青天河水一样,开始变得混浊,不再那么清澈透明。
缓慢而漫长的归途,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他想起了那晚的奇怪的声音,“所有的努力都终将是徒劳,”这声音就像是河堤上根深蒂固的树木,使他的心中充满惆怅。接着,他回想起父亲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地过日子。”那时,他刚上小学,父亲就像是预见了他将来会极不安分一样,留下这么一句充满告诫意识的话语,撒手而去了。现在,经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挫折之后,他已经体会到了父亲所说那句话时的复杂心情。但是,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就能真的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吗?想到这些,他的泪比青天河的河水流淌得还要欢畅。
十天后,李二狗在这种“好好过日子”的告诫和企求变动的斗争之中,在身体疲惫与精神伤害的双重压力下,形瘦神枯地回到了青李村。衣服破烂得不成样子,头发蓬乱,胡子也长得又粗又黑,活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小乞丐。
首先发现他的是李剩蛋。李剩蛋好像知道那天李二狗要回来一样,坐在村口前的青天河河堤上等着他。见到李二狗,李剩蛋非常吃惊,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得知李二狗被几个小混混打了,立即气愤填膺地站起来,“你等着我回村里叫人,”李剩蛋说,“我们返回去,揍死那帮狗娘养的。”
李二狗赶紧拉住了李剩蛋。他不想这次没有任何结果的探寻之旅,成为别人的笑柄。可是,青李村不大,总共也不过两三百户人家,即使李剩蛋一再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还把自己的上衣借给了李二狗穿,可想在这里,保守秘密仍是不大现实的。没多久,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李二狗这次荒诞的行程,见到他,就用调侃的语气问:“二狗,青天河到底有多长?”李二狗回答不上来,只好红着脸,摇着头走开了。
尽管如此,李二狗不安分的心并不会因为这么一次受挫,而安定下来,否则他也不是二愣子了。一个月后,他全身的伤疤全部好了,应验了那句“好了伤疤忘了痛”,他又开始张罗起探寻青天河源头的事情来。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他不打算单枪匹马,他决定与李剩蛋同行,这样,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二人也好相互照顾。
李剩蛋为李二狗的第二次旅途,积极地做了准备。上次,李二狗被人揍了,李剩蛋心疼了好久,也自责了好久。本来,那次他是要跟李二狗同行的,可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钱的诱惑,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搞他的小生意去了。他没有想到,就那么一次,李二狗就被人揍了。所以,李二狗向他说出要再一次踏上探寻之旅时,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李剩蛋准备了二人份的干粮,也把家里的两辆自行车(有一辆是他买来专门做生意的),都推上了。在九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两人一同出发了。
可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刚走到村口的牌坊下,就被在那里蹲守的杨翠娥给拦截住了。
“我们家可没有那么多闲钱赔给别人,”杨翠娥生气地冲李二狗吼道,“你个二愣子,要是敢走出村子,以后就别打算回来了,我们的母子之情,也就此一刀两断!”
李二狗骑在自行车上,双脚触地,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他不敢也不愿忤逆母亲。自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一直与他相依为命,他更是深深知道,为了让他读书,母亲已经付出得比常人更多。只是,一想到因为母亲,自己可能不得不一辈子放弃自己的这个寻找大计,他的心被火烧一般的难受。
与母亲对峙了约有十分钟,村里不少好事者围了过来,他才败下阵来,冲母亲笑了笑,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回家了。
这之后,李二狗再也没有提过探寻青天河源头的事情,尽管这个念头,仍时不时地会盘绕在他心头,让他一整天坐立不安。
到了冬天,李二狗和李剩蛋一起报名参加了征军,遗憾的是,李剩蛋顺利地参了军,而他却被刷了下来。李剩蛋参军以后,李二狗对探寻青天河这件事情,便打起了退堂鼓。他害怕上次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他将会被人再嘲笑很长时间。他再也不愿被人嘲笑了,从此,探寻青天河源头的事情,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