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李二狗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在房间里,他沉思了许久。夜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透过令人窒息的宁静和九月万物开始枯萎的气息,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房子是老旧的房子,一个砖砌的粮仓占去了大半个房间。但李二狗很喜欢这间老房子。墙面没有粉刷,红砖裸露,房间十分宽敞,一张吱嘎作响的旧式木板床,上面胡乱地铺着一床被褥。临窗放置一张黑色的写字桌,这桌子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已有些年头,抽屉的锁都已经坏了,每一次开抽屉,都需要把中指插进上面的一个小洞里,用力拉才能打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纸张、手稿和书,纸张上面有不少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一种自胃部而起的温情温暖他的全身。李二狗拉开电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粉红色的信纸。这是韩冰洁最爱的信纸,他总是专程跑到县里的文具店去买回来,每次总要买上十本。想起韩冰洁,他就被一种由衷的喜悦包围着,而这喜悦之中还包含着陌生和不真实的感觉。过去的这两三个月,他给韩冰洁写了不下于十封信,可却没有收到她的一封回信。这是一件让他难过而又无法接受的事实,他不下一百次地提醒自己,他与韩冰洁之间的差距,可现在,这种深植于他内心深处的差距,又被他浓浓的爱意给融化了,给驱逐了。“亲爱的冰洁,”他用钢笔在信纸上开始写下这样的字句,可写了个开头,他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接着,他把钢笔帽合上,用手指轻轻地转动它。灯光从他的头顶直射下来,在他的面前投射出巨大的黑影。他侧了一下身子,让灯光照在信纸上,片刻,他又把钢笔帽拧开,在信纸上飞快地写下:
“我多么希望能够收到你的回信。你不知道,在没有你的音讯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就要发疯了。我的诗意已经枯竭,面对太阳,也无法写出阳光的句子来……”
他停了数秒,在空中转了转手指,离开学校这几年,他的手习惯了紧握锄头,拿笔反而有些不大习惯了。他反复地吟读这几句话,觉得把问题推到一个女孩身上,是极不厚道的做法。接着,他把这张写下了字的信纸撕下来,用打火机点燃后扔在了背后的砖地上。在新的一张信纸上,他决定这样写:“亲爱的冰洁,过几天你的生日,我将送你一件意外的礼物。”
六年前,他还在读高二时,受全国文学浪潮的影响,学校成立了文学社,李二狗因作文写得好,被招募进了文学社,从此,他开始做起了作家梦,认为自己会前途无量,前提是只要自己肯努力。那时,他心里装着泰戈尔和里尔克,把母亲每次给他的生活费,总要省出来一半,留作购买这两位大诗人的诗集。他留起了长长的头发,觉得自己拥有了诗人的形象,一双眼睛也称得上忧郁。次年暑假,他的一首短诗在市报上发表,他得以被邀请参加报社组织的文学夏令营。虽说报社报销夏令营期间的费用,他还是拿不出去市里的路费。他提前一个星期出发,步行前往,回来后他脸上挂满了笑容。他说他在夏令营遇见了一个诗写得非常好的女孩,是市重点高中的,那女孩对他的诗表示了高度的赞赏。他还说,他回来的路费还是那女孩资助的。“那真是个好女孩。”他说。可没有人相信他。“就凭你那首破诗,也算是好诗?”文学社的社长是全国小有影响力的校园诗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李二狗一生下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你是不是门缝里看人?他生气地说,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写得比你还好。
不管文学社长是如何看不起他,那位资助他路费名叫韩冰洁的女学生对他却是青眼有加。自夏令营结束,他们便开始通起了书信,以诗言志,你侬我侬。偶尔在周末,她还前往李二狗所在的县城,两人在公园里,或者火车道边携手前行,谈论诗词。那一年,李二狗的诗歌突飞猛进,几乎风靡校园,所有的校园文学类刊物,都能看到他的作品。有的刊物,更是把他作为封面人物推荐。这样的结果,不仅加深了他与韩冰洁的感情,还让那位文学社长对他另眼相看,破格让他担起了副社长。
后来,李二狗因诗入魔,不得不回家务农。韩冰洁考上了省里的农业大学,她还来信鼓励李二狗,让他不要放弃诗歌,不要放弃对生活的信心。“你等着,我毕业后一定会来找你的!”她在信中信誓旦旦地说。她还经常给他寄来国内出版的最新的外国诗人的诗集,有洛尔迦,有黑塞,也有普希金、惠特曼。他最喜欢的是她在夏令营送给他的那本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每次读起这本书,他就像是身在地狱一般,而韩冰洁,就是贝雅特丽齐,不断地带给他希望,让他看到光明。他固执地认为,她一定会信守诺言,回来找他的,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厮守在一起,白天男耕女织,夜晚,挑灯读诗、写诗,这不失为一种诗意的生活呢。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嘿嘿地笑起来。
可是,母亲对这些并不知情,而他又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人。母亲只是简单的认为,儿子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需要有个女人来管束。可对于李二狗来讲,生活绝非是与一个女人结合,生儿育女那么简单。他希望他的生活与众不同,最起码在爱情上会是如此。
此刻,他坐在青天河旁,聆听水流潺潺的声音。晚饭后,他去了镇里,把写给韩冰洁的那封信投进了邮筒里。他原以为,把信投递出去之后,他的心情会轻松一些,可面对这直向东流的青天河水,他越发明白,人往高处走,他与韩冰洁将来走到一起的可能微乎其微。他总不能让人家一个大学生,与自己一样,天天在土堆里刨食吧?
不过,爱情总是难忘的,尤其是懵懂少年时的初恋。少年维特为了一段不切实际的爱恋,最终以自杀终结了生命。他李二狗无法选择生命和生活的方式,但爱情总可以自己做主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二狗一次又一次地审视他和韩冰洁之间的关系,每一次审视,他都觉得不应该屈从于命运,屈从于农村的这种媒妁之言。所以,尽管母亲总是问起他对相亲的看法,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在他的心底,一个冒险而又大胆的计划正在生成,而这些,杨翠娥却全然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