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蔓子这才发现有位不速之客站在柴房门口,她警觉起来,一边弯腰摸着脚踝上的弯刀,一边眯起眼睛想看清对方的长相,那人却向她走了过来,月光倾泻在来人的面庞上,蔓子心中一阵窃喜,似乎只要想看见他,他总会出现。她知道自己此刻衣衫尽湿该是更加撩人的,索性站在原地对他笑了笑道:“霍公子可是跟着奴家到这里的?”
霍离缓缓回道:“姑娘又为何在此?”他心想:“此次演练除了羽林营中郎将和舅舅,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就连将士们也是明日出发前才会知道地点,尚且不知目的是何。加之蔓子与他的多次会面都十分偶然,圻鄯、北山、虎丘皆是自己临时起意才去,而每次都是因为第三人,其中赵平奴与葛蔓子关系紧密暂且不提。但想来长安的多次见面都因刘炈而起,蔓子又怎么用的了他?看来真是巧合……”
蔓子见霍公子表情严肃,收敛了笑容避重就轻地说道:“陈掌柜在附近谈生意,我便跟着他出来了。”霍离瞥见她发梢和衣角正向下滴着水,解开自己的禅衣披在蔓子身上道,“如今姑娘可是占了我三件衣裳。”蔓子拦住了霍离的手笑着说:“这可不行,公子借我的衣裳,都是奴家汲水浣洗,熨烫,香薰的,需要好几个时辰呢。”霍离笑了笑道:“也没见你还给我。”蔓子闻言不依不饶道:“公子行迹不定,又不肯告知奴家府邸何处,我如何给你呀?”蔓子见霍公子眉头皱了一下,话锋一转说道,“夜深了,公子到此处必有要事,公子早些回房休息吧。”蔓子看了一眼霍离身后半掩的木门,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公子屈身柴房吗?”她回想起陈貅拿自带的丝绸铺床的画面,想着这个霍公子倒是不娇气。
霍离刚刚正在想,似乎一直没有告诉蔓子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这样久了,又不希望蔓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蔓子心中,他“霍魏”是一个曾经是马奴的马商,是一个正好可以带着她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走的身份。他听见蔓子问自己,回答道:“我在山间突遭大雨,这个山村只有这一间民宿,又被全部包下了,我便暂且在柴房休息。”蔓子闻言有些不忍,想今天自己在院子闲逛时进柴房时,整个柴房都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这些房间本来是可以容六个人的,可掌柜的太……怕麻烦,便包下了整个民宿。”蔓子吞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娇气”继续说道,“这个柴房公子如何能歇息呢……”
霍离看着面带难色的蔓子,不觉微笑起来,十六岁入羽林军以来,自己便是将士,出入沙场风餐露宿,除了姨母偶尔问起,似乎就没有人再关心自己睡在哪里如何安歇。葛蔓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说道:“我住的客房也是可以容六人的,公子不嫌弃的话,暂歇几个时辰吧。”霍离愣了一会儿,笑道:“总在长安见到你,竟忘了你不是汉人女子了。”蔓子闻言低了低头,强装笑颜地反问道:“公子看着我的脸,如何能忘记我不是汉人。”
霍离觉得蔓子的样子有些奇怪,直言道:“你确实不是汉人,我也确实不是胡人,有何要紧的吗?”蔓子闻言笑出声来,心中的郁结也松动了些,是啊,血脉源自哪里有什么要紧的呢?“那公子自是不会担心与我这个胡女共处一室会‘失礼’了。”蔓子说着向客房走去,上了台阶又转身道:“公子稍等,我且换下这身湿衣裳。”
少倾,屋内,蔓子给霍离指了放地席和被褥的箱子后,就趴在窗边看窗外的月亮,让山风吹干自己的头发。霍离看着蔓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脸,想起他们在圻鄯门楼上看见的无垠的星空和旷远的荒野,不觉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霍离又因向他靠近的脚步声醒了过来,他知道来人是蔓子便闭目养神想再睡会儿,只隐约觉着蔓子跪坐在自己身旁,她的发梢如春风一般轻扫过他的面颊,又被主人迅速收了回去。“明日你又会像上次那般走了吧……”话音渐渐沉入夜色中,蔓子坐了半刻也回到了自己的床褥上。
离开长安经汉中入蜀郡,转眼屈伯仓已经回蜀地半月有余。此刻雄鸡打了三番鸣,方到卯时,天还不大亮,他便起身了。门外候着的下人听见门内的动静麻利地拿了盆、铜鉴、梳、布巾、淘梁水和盐,鱼贯而入,在他周边候着。下人们熟知屈先生的洗漱习惯,丝毫不敢怠慢,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惧怕他,而是从内心尊敬屈先生的为人,他们本为陈府的家奴,屈先生却丝毫不以二把手的身份使唤他们,甚至闲暇时间还会教他们识字。
厢房外,新来的小丫鬟们都毕恭毕敬地候着。屈先生此次回蜀郡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辗转于陈氏旗下的桑房、织坊和盐井,在陈府的时间短暂,她们尚不大认识这位人人称道的“先生”,只是知道夫人之所以买下她们就是为了这位贵客。在她们看来,这位先生日日沐浴洗面的阵仗比夫人还讲究,但她们却不觉烦累,毕竟如屈先生这样温文尔雅又生得好看的书生在蜀地着实不常见。
屈伯仓换上了轻便的麻制短褐出房门,蜀地商队队长杨重五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屈先生,有礼了。”重五熟练地向屈伯仓行礼道,“弟兄们皆已入席,就等先生了。”话音未落,一位身着深色襦裙的女子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我叫弟兄们先吃了,伯仓爱吃的面点也已做好,待你过去便上。”
“有劳嫂子了。”屈伯仓简单道谢后,三人一道向正厅走去。陈貅常年四处奔波,陈宅向来只有陈夫人杨氏四娘与长子陈珺常住,商行掌事们也常在这里借住,倒也不显冷清。
“哪里有什么劳,我一个妇人家也不懂什么,只能给弟兄们做些面点、干粮。商行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依仗你们四处辛劳,处处帮衬着老爷,不嫌四娘厨艺不精才好啊。”杨四娘笑着说道,随后引着他们入席。
屈伯仓十分敬重这位嫂夫人,在蜀地的商行的人也都无一不服她,四娘早年跟随陈貅白手起家,陈貅四处奔忙时,桑房织坊都是她一手打理。她谙熟软硬兼施那一套,无论是织工、商队甚至是地痞流氓她都懂得该如何应对,要说他屈伯仓不过是商行对外的二把手,在蜀地四娘的威望怕是在他之上。
“伯仓,快些吃吧,米糕就要凉了。”四娘笑着夹了块糕点放进屈伯仓的碗里。“山路崎岖,不多吃些东西可不行。”
蔓子再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门边,果然如她设想的那样,床褥已经收好了。她坐起身来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对这个相貌不凡的公子竟有这么多留恋。本来霍魏应当是同陈貅、刘炈一样,只是她在还未在长安立足前可提供庇护的男人,再这样放任自己下去,恐怕要像那些胡姬一样,还未安生立命就先失了自己。
“你醒了?”沉郁的声音从门边响起,霍离正推门进屋。
“公子还未离开吗?”蔓子浅笑着问道,又自答道,“也是,现在天光未明,山路崎岖也不好上路。”
“我在等你醒。”霍离看着头发凌乱的蔓子,忍住笑意说道。葛蔓子心中一惊,莫是霍公子听见了自己昨夜的抱怨?霍离看着蔓子微微变动的表情,笑着继续说道:“姑娘对我有借宿之恩,我不能总是不告而别。”
蔓子稍稍放下心来调笑道:“那这恩情,公子何以为报呀?”
“长安难见之物,你即刻随我出去。”语毕霍离出了房门,牵了刚刚装好马具的狼牙,在院内等候。日出后他必须启程,若蔓子不醒他真的又要不告而别了。不一会儿,蔓子便出来了,她穿着男装,却未梳发髻,只是将头发束在脑后让其自然垂下,英气之中又透着少女的活泼。霍离觉得这发髻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过。他掐指算着时间,带着蔓子一路向鹰嘴山上进发。蔓子坐在马上,却满心都是刚刚在窗边听见的对话。说话的似乎是周大娘和另一个老妇人,蔓子只听清了寥寥数语“求你”,“我孙儿”和“孙老”,而正是孙老这个词让她有些警觉,按照老妇人的年龄,她的孙儿大概也是弱冠之年了,她求周大娘又有什么事呢?
“还未睡醒么?这么安静。”霍离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在宁静的山路上像昨晚的夜色一样低沉温柔。蔓子看着山路旁大片的梯田,听着田埂间窸窣的虫鸣,说道:“这里真安静啊。”
“却不见耕田的人。”霍离喃喃自语道,蔓子这才注意到,梯田里都整齐地长着一样的作物,这应该是有人打理的才对。“一言不发,你也不怕我把你卖了。”霍离调笑道。
“这长安何人不知我是侯爷的朋友,陈掌柜的表妹,还有谁敢买我呢?”蔓子笑着回道。
“可这长安还有许多人比刘炈有权势,比陈貅有财力。”霍离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比如过几日舅母宴会上的那些人。这月初七,便是七夕日,舅母一心让自己出席,不知是要为哪个弟弟做陪衬。不过还好自己不姓卫,联姻大概轮不到自己。
“比如呢?”蔓子随口问道。
“比如皇后的侄子,冠军侯。”霍离看着怀里的蔓子,有些踌躇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可是告知了又如何,谁都知道,他霍离绝不能和胡女成婚的。
“冠军,这名字倒是有趣。可他不是刘氏宗亲,为何有权势呢?”蔓子对自己全然不了解的汉庭王朝十分感兴趣。
“他……打了一次胜仗,勇冠三军。皇上最看重将士,又宠爱皇后,他便走了运吧……”霍离苦笑了一下。若他生在寻常百姓家,才真是走了运吧,至少他会自由些。
“如此年轻,又如此有权势。那他大概比炈侯爷更痛苦吧。”刘炈与鹂姬的样子浮现在蔓子眼前,在长安多日倒是开始悲悯起那些生在富贵人家的人了。
“何出此言?长安城里,多少人羡慕他年轻权重……”霍离有些诧异,为何蔓子总能说出他的想法。
“你不是给我讲过一个奴隶当上将军的故事吗?就算这位冠军侯不是皇后的侄子,他也终有出头的一天,他还能自在地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是皇后的侄子,迟早也会和炈侯爷一样吧。”蔓子突然有些怜悯这位不相识的少年,又突然觉得自己语气太过沉重,笑道,“这些都不如商人好,自由自在。”
霍离没有再回话,逃过了七夕,又还能逃几年呢?就算全都逃过了,“那个”冠军侯是始终不能和自在如风的葛蔓子有任何牵连的。
梯田渐渐退后,变成了山腰上连片的色块,在树木掩映之上,霍离勒紧了缰绳,让狼牙停在了山顶的巨石旁。“你轻功如何?”霍离拍了拍狼牙问蔓子。
“轻功是何物?”蔓子满脸疑惑,“我听闻汉庭有飞檐走壁的武功,莫非是真的?”
“是,但会的人并不多”霍离看了看眼前的巨石说道,“这鹰嘴石有三丈高,四面无可踏脚之物,我背你上去。”
“那有劳啦。”蔓子丝毫没有推却的意思,跳到了霍离背上。她抱着霍离的脖子,有一刻恍惚,除了阿爹,再也没有人背过她。霍离勾了勾嘴角没有言语,踏着石面与一旁的松树干,两三步便到了顶。
此时天空已显出了青白色,东边的天空出现了粉色的朝霞,远处群山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霭之中,他们借住的村舍错落有致地围聚在山间的平地上。太阳从群峦交叠处升起,光芒之下,群山染上了金色,乍看之下竟有些像大漠中的景致。蔓子看得入迷,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只在看沐浴在朝阳之下的自己。“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日出。”蔓子喃喃地说道,她转头问霍离“不过若常常看到,也会腻了吧?”
霍离注视着蔓子的眼睛低声说道:“经常看见,却依旧觉得好看。”
蔓子笑着说:“塞外的日出也是好看的,大漠上、草原上怎么看也看不腻,可我也是好久没看过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