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子独自在村子中随意漫步着,周遭的房子低矮破烂,夯土墙被雨水侵蚀的坑坑洼洼,茅草屋顶也因为岁月长久而变得枯白,在异常闷热的夏夜中,这个山村显得更加破败。蔓子自如地穿梭于宽窄不一、地砖破碎的巷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衰败的氛围,倒是这坑坑洼洼的夯土让她想起了圻鄯她栖身的城楼,和夜夜陪伴她的满天繁星。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天光未歇,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山间,看来又是一个没有星空的夜晚。
大概过了晚饭的时辰,村民陆陆续续搬出了竹席在街边纳凉,穿着褐色麻衣的孩子们也从房子里跑了出来,三五成群地在一起玩闹。蔓子没有停留的意思,她不喜欢孩子。她正想绕开面前抢石子的孩子时,两个孩子扭打在了一起,堵住了狭窄的巷子。她只得站在原地等着,“打起来还有点意思。”蔓子在心中想着。打了一会儿,较大的那个终于打赢了,抢了石子跑走了。小的那个男孩便就地哭了起来。蔓子见路让出来了准备走,听见那小男孩抽噎着喊道:“等爹爹回来了,要爹爹打你。”少倾,房中一位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她警觉地看了一眼蔓子,训斥那孩子道,“说什么呢!你爹他战死了!怎么会回来?!”那小男孩吓得噤了声,过了一会儿又哭了起来,也不再说什么。
蔓子觉得那孩子的反应有点奇怪却也没有深想,继续往主街走。在主街上可以完整看见村子周围的山,巍峨的群山在夜幕中像低沉的鼓音一样耸立着,让人看着便生出敬畏之感,又因为日暮余晖的关系,山峦显出靛色,又让人觉得有些温柔的意味。蔓子这样想着,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人的相貌,似乎刚刚自己想的那一切本来就说的他。想到这里,她心中突然有种发空的感觉,不知下次见面又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
陈貅又在心中理了一遍半年来对孙老的调查结果,时间节点上看,就是三个月前他才突然急着脱手矿山,其余的,却不见他有任何特别的动作。他揉了揉太阳穴,不再想这些事情,走出门四下看了看。他有些惊异于这个山村的贫困,这里离长安城不过一日路程,四周虽说有山,却也有不少耕地,这样的条件不该有这样的光景。他继续走着,村子的主道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乘凉的村民。“这里可真怪。”说话的是李斌,“这一家家的,除了刚刚那家的跛子,就没见着个男丁。”
“年年攻打匈奴,这个村子的男丁怕都是战死大漠了。”陈貅说着在村中心的大树边看见了正不知在想什么的蔓子,快步走了上去。
“小妮子这么认真,可是在想你的生意啊?”陈貅打趣道。
“这个就不劳貅哥哥费心了,”蔓子被突然的声音吓到了,看见陈貅戏谑的表情立刻反击道,想起陈貅承诺带她看冶铁问道,“孙老会冶铁给我们看吗?”
“你如何知道孙老是铁匠?”陈貅笑着问。
“孙老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刀,直到我进屋收了刀他才移开眼睛。再加上孙老手上有不少烫伤的老疤,多半就是铁匠了吧。”
陈貅正想夸奖蔓子几句,只见蔓子猛地拽了他一下,一个石子从他眼前几寸的地方飞了过去。陈貅这才注意到蔓子巷子里躲了一群衣衫破旧的小孩子,丢石子的那个男孩讪讪地向里躲了躲。“小兔崽子!”李斌气不过吼了他们一句,那些孩子们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招惹他们了?”陈貅笑着问蔓子,却见蔓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我是个杂种。”陈貅立时向周遭看了看,小孩们果然在窸窸窣窣地说着匈奴的字眼,他这才想起他们是分辨不出胡人之间的区别的,看见外族人就觉得是匈奴。蔓子弯腰拔刀,头也不回地向那群孩子丢了过去。“嘭——”闷闷的一声后,弯刀插进了那群孩子身边的屋墙里。几个孩子吓得飞一般地逃了,还有几个依旧逞强站在原地。蔓子走了过去,拔了刀在手中玩了一会儿,直直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那些孩子吓得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陈貅皱眉看着这一幕,自己怎么忘了这山村中的人比长安的市民更加愚钝,更加深切地恨外族。他走了过去,一手揽着蔓子的肩膀把她往回带说,“到晚膳的点了。”李斌看了一眼蔓子,见蔓子看向他便飞快地转过头去,可蔓子还是在他眼中看见了没有藏好的厌恶。蔓子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李斌必然看出自己瞄准的是墙了,但对孩子用刀就是禽兽不如。蔓子看了一眼陈貅,他只是皱眉在思索些什么,似乎没有被刚才的事情干扰到,倒是护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下。
大将军府中,长公主正在与伙夫、账房、管家、管事婆子确定七夕的宴饮、装饰和歌舞。她微微皱眉端坐在主席上听取仆从们的汇报,仿佛正在细察每一个字句,偶尔打断一下更改几个菜肴或歌舞。她幼时便被接进宫中,常常跟着母亲操持宫中的饮宴,这样规模的宴会她原本都不用亲自过问,稍稍点拨一下管事婆子和歌舞管事便可以了。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
宴饮内容决定后,她特地留下了管事婆子施婆婆讨论坐席安排。施婆婆是在宫中负责照看她的老宫女,她出嫁时的陪嫁婆子,如今她成了将军夫人,施婆婆也就跟着成了府中的管事婆子。施婆婆在宫中多年,深谙人情世故,长公主也对她十分倚重。
见大厅只剩下了她二人,长公主喃喃自语道:“我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但宫中变化莫测,我怎忍心我儿和她们娘俩绑在一起。”她回想着前日在御花园中皇帝对自己说的话,眉头皱的更深了。“前日,皇帝忽然召我入宫,说是母亲托梦说甚是想念我们。拜祭之后,他和我讲起了为太子择师之事……说据儿什么都有了,嫡子、大将军舅舅还有霍离这个表哥,可唯独没有相才相辅。”
施婆婆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她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她也知道长公主必然也已经洞悉了。
“皇帝最信任的还是姻亲啊,恰好他看中的那位大人有位女儿,据说是唯一的女儿,甚是溺爱。”长公主继续说着,其实听见弟弟提起这个官家小姐时她就明白了,如今据儿太过年幼而那位姑娘已是婚龄,皇帝这是在暗示拿她的儿子去拴住这位未来太傅的忠心。“若是皇帝只是为了安抚宗亲,要我儿娶哪家的女儿便算了,偏偏是为了太子。当年高祖爷膝下皇子相互屠戮,当了皇帝都不一定坐的稳这皇位,乳臭未干的太子,天知道可以撑几日。”
“长公主失言了。”施婆婆简短地提点着长公主。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若我儿为了太子联姻一个太傅,万一日后他人登了皇位,清算起来怕是我都护不了他。”长公主长叹一声,自己悉心为皇帝进献美女,日日揣度他的心思就是为了让自己有片刻安宁,为了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可以安稳度日。
“长公主,皇上已经点名让公子娶那位小姐了吗?”施婆婆问道。
“不曾挑明,但弟弟他何时需要明说了?”长公主习惯性地抠着指甲。
“皇上要魏家与那位大人结为姻亲,魏家不是还有一位公子吗?”
晚膳后陈貅和李斌又去了村子里,蔓子不想再与那群孩子有什么接触,加上天气闷热,让她更不想动弹,只是在院落中四处看了看便早早回了客房。她坐在窗前的被褥上,看着夜幕一点点吞噬了天空,看惯了百灯如昼的夜长安,和人头攒动的圻鄯,四周的空寂让她觉得有些陌生。蔓子坐在黑暗中,本想等着周大娘拿油灯过来,才意识油灯也只是长安的乐坊、富商、贵胄才用得起的。
她极少度过没有光亮的夜晚,就算是在草原上也有月光和火堆。但她却很喜欢黑暗,在这片无边的阴影下,没有人可以看见自己这张不胡不汉的脸,她也不用再看到大家叫她杂种时的表情。第一个这样叫她的,是她的阿爹。想起来,那也是她对阿爹最初的印象。她在奴隶帐子旁的泥地里玩,突然走来一个穿着皮毛软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大家见到他纷纷跪在了地上,而蔓子不认识他。他走到蔓子身边,叫她居次,用粗糙的大手捏着她的脸。然后他紧皱着眉头,鼻翼抽动了一下,嘴斜挑着说着“杂种”。蔓子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却知道那个表情是厌恶,是奴隶们闻到病死羊羔的臭味时才会有的表情。她对于她的族人、他的父亲来说就是羊羔的尸臭。
蔓子不介意被当作娼妓,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可是她害怕被叫做杂种,因为她知道她永远都是。为什么要来长安?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奢望,奢望“母亲的”长安能接纳她。夜色沉了,蔓子想着想着陷入了睡梦。
陈貅趁着天光未尽让李斌去山下驿站送信,先前和蔓子在晚膳交谈时讲到了她看见两个小儿抢石子之事。他这才察觉到这个山村不寻常之处,若推测无误,那孙老的动机就不难看透了。
不知睡了多久,蔓子被窗外的惊雷吵醒,久居关外,到底还没习惯大雨和雷声。房间里因为门窗紧闭仍旧闷热异常,蔓子索性只穿了件单衣推开了门窗,自己走到后院透气。雨水像帘幕一般厚重地垂在眼前,耳畔雨水砸在屋顶上的噼啪声比奔马的马蹄声还要吵,蔓子靠在土墙上想起了部落里的女人们在降雨时跳的舞,那时她幼时最爱看的活动,而那些舞姿则是她那时对美的全部想象。
蔓子伸了个懒腰,笑了笑,一个跃步走进了雨水中,回忆着儿时见过多次的动作,在滂沱大雨中挥舞着双手。后来她学了安息舞,翩然的舞姿柔媚多情,那时她才晓得在安息人眼里匈奴女人们跳的根本不是舞步。但她依旧深深爱着部落女人狂放的祭祀舞,那些利落、猛烈的动作不是为了迎合男人而故意显露出的矫揉媚态,而是一种纯粹的狂欢和怒吼。她轻快地跳跃又沉重地踏着土地,急速伸展双臂又缓慢收回,她自在地跳着发泄着,让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随着她一同起舞。
三更天,睡眠极浅的霍离被木门碰击墙面的声音惊醒,他下意识地拿佩剑四周扫视,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战场。他本想避人耳目取道鹰嘴山抄小路先抵达野战操练之所,没想到子时突遭暴雨,无法行进只得借住在了这无名山村唯一一家民宿的柴房里。他松了口气,推开门想看看雨何时能停,却见雨幕中一位姑娘正在院子中起舞。说是舞也不太确切,那动作遒劲肆意让人看着就觉得舒畅,本来对歌舞毫无兴趣的他,竟也看得呆了,这晦暗夜色下看不真切的舞姿就像一场梦境。
忽然,雨渐渐歇了,云散之后皎洁的月光照亮了狭小的院落。那姑娘也停了下来,打湿的单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转过身来,那脸庞再熟悉不过,也曾几番出现在他梦境里,葛蔓子。霍离皱了皱眉,欣喜之余心中一紧,为何这个胡姬无处不在,此番自己是为演练而去,难道她有所图谋?可若说她是细作,又为何次次如此大胆,仿佛故意引人瞩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