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貅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并没有其他人进来的痕迹。他觉得奇怪,按说李斌只是下山送信,昨夜就该回来了,若说是因大雨稍有延迟,今早也应该到了,难道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简单梳洗了下疾步走到大厅,发现蔓子已经在吃早点了,周大娘见陈貅出来了一边盛粥,一边问道:“这几日啊,天天下雨,昨夜又打雷,各位可睡好了?”
陈貅昨夜安睡,完全没有听见雷声,加上此刻他心中忧虑李斌,便随便应和了两句。周大娘继续说道:“昨夜有个年轻人过来借宿,说上山的路上有几处泥石塌方,真是吓人呐。”
“塌方?”陈貅瞪大双眼问道,“情况如何?”蔓子瞥见陈貅端着粥的手有些颤抖,知道他应该吓得不轻。周大娘倒是没有注意到陈貅的异样,自顾自地讲道:“这些我哪儿知道啊,村里尽是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谁去看啊。”蔓子又想起村外无人打理的梯田,她回来时村子里仍然没有一个人有要去打理的意思,可从山顶上往下看时四周分明只有这一个村子,这梯田也不可能是其他人的。
“不过,你们可以等等,今天初二,每月这天都有掮客会从西山那边过来,你们问他就知道了。”周大娘收拾着碗筷说道。
陈貅不安地握着拳,拇指无意识地不停摩擦着食指指节。李斌短时间内回不来了,这荒村若是有盗贼怎么办?孙老这边的筹码还没定论,又不能不应约,若孙老不满意,手下再动起手来怎么办?最近朝廷又想加赋税,对商队看得紧,他不能不回去,但这沿途塌方,真的回得去吗?
“貅哥哥在忧虑何事啊?”蔓子一手托腮微笑着说道,她本想装出些关切的神情,但她深知在陈貅面前自己的伪装都如同孩童的胡闹一般,干脆不加掩饰地戏谑道。
陈貅看了一眼嘲笑自己的蔓子,心里有些放松,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我陈某人惜金如命,惜命如金,蔓子表妹有何意见吗?”
蔓子笑了笑,还是第一次见人贪财怕死还这么理直气壮的,问道:“如今只是山路塌方,既没有伤你的财,也没伤你的命啊。歇几日待山石稳固了再下山便行了。”
“汉庭的商道与胡人商队不同,商讯、商机稍纵即逝,商场的角力瞬息万变。越是靠近长安这种变化越快,越是在成事的当口越是不能有任何疏忽……”陈貅说着说着仿佛又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蔓子屏息听着,陈貅少有这样坦露思想的时刻。蔓子思考片刻反问道,“若是如此,那么是丝毫意外都出不得了?人祸还尚可控制,若出天灾又如何?掌柜的手下的人怎可以一点主意都没有?”
陈貅闻言笑了笑,站起身来,示意蔓子跟着他出门,继续说道:“商行上下就如同军队一样,千军同心如同一人才是必胜的军队,这就是孙子所讲‘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若是这个军队有太多主意,有太多脑子,稍有变化便会溃不成军。”
“每个人都带着脑子上战场!”山谷间数千人聚集谷内却几乎悄无声息,无名山雀悠远的鸣叫在树木间回荡,霍离高居马上对着面前列阵正立的羽林军和北军常备骑兵说道,“匈奴军队多为平民,进战退牧,从围猎中学习战斗,勇猛凶狠,是绝对不会依照什么兵法来行事的。”说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北军为匈奴,以炭灰为记,羽林军为汉军,以赭石为记,屯骑校尉同羽林中郎将分别至指定位置方可讨论战略。击鼓为始,如临战场,日中为限!”
陈貅与蔓子二人沿着村道向孙老处进发,陈貅心想,无论山路情况如何,今日也是得离开了,鹰嘴山四通八达只要下山便可,但孙老那边排队的巨贾不下一摞,若是拿不出点筹码,别的商人这几日高价盘下矿山也未可知……他又仔仔细细地推敲了一次他的猜测,或者说他的决断,原本托李斌下山也不过是求个稳妥,现下情况紧急,不可再拖了。他正想着瞥见蔓子正看着村外的田埂,低声问道“你也发现了吗?”
“是,这田埂分明被人打理过,但村里无男丁,清晨也无人下田,而这方圆也无其他村落,的确奇怪。”蔓子细细说道,“回想起来这村落也奇怪,房屋破旧却都是茅草严实,墙无漏风之处,看起来衰败却又很结实。”
“村中妇孺丝毫没有积贫的状貌,掮客每月都到,说明村中还时常采购货物。”陈貅补充道。
“可这也并不奇怪吧,村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不是日日下田也可能的。”蔓子回应道。
“你先前在塞外最繁华的商镇,而后又到长安,可能不知道。先太皇太后薨逝以来,汉庭刀兵连绵,像这样全村壮丁战死沙场的村落并不少见,凄惨之状不是残破二字可以形容的,那些村落之中大多死气沉沉,余下的妇孺多有哭瞎双眼的,良田大多荒废了,路边也多是饿死的人……”
霍离站在山腰,俯视着山谷的动向,北军采取的是匈奴式的冲杀进攻,每个军人只对自己以及邻近的战友负责,至多五人成组,羽林军按照他之前的编排,约八十人为一个队,其间每十人相辅,团体行进,但保持骑兵的机动性,由斥候大致确定敌军位置后偏挫行进迷惑敌军后直攻敌人腹地。
现下双方派出了斥候,如他所料,北军大军集中而羽林军极为分散,羽林军可以快速确定敌方的大致方位然后行进。但如此一来羽林军的致命弱点便是纵深太长,不可久战,且一旦匈奴大军围攻,那么被暴露的队伍几乎是必死无疑。
约半个时辰后,羽林军首先出击了。他在脑海中模拟着自己带兵穿越草原沙漠的情景,不断思考着哪里会有疏漏。“现下约有十个小队在绕行伏击北军侧翼,另一小半队伍已经被北军锁定,北军正在占据高地等待敌人深入。由于纵深太长,落后的队伍无法跟随大军前进,已经进入包围圈,北军御马而下。霍离凝神想道,若是战场上怕是箭镞已落地,队伍之间的联系需要加强,但只要可以重击匈奴,几个小队的损失是可以接受的。”霍离并非像坊间传闻那般不顾惜将士性命,而是就算自己在那几个必将覆灭的小队中,对他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
蔓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原来无论是匈奴还是汉人,一场战争下来都无人是胜者。陈貅继续说道:“在汉庭,这种无一男丁却不败落的村落也并非少见,大多是…”他抬头看了看左右,确定空无一人后压低了声音说,“有私逃兵役之人……”
“逃?”蔓子十分不解,如何逃?为何要逃?匈奴族向来都是勇士们骑着马拿着弯刀弓箭便可上战场,族人好斗,就算家里只有一个男人了,也是从来没有退却的意思。
“孙老那儿的人怕不都是他手下的山贼。”陈貅慢慢讲着自己的推测,“而孙老急着用钱,只可能是自己或手下受了威胁。可何人敢威胁孙老?必定是他的手下,落单的手下。何人敢动孙老的人?又让孙老觉得只能用钱解决?只能是朝廷。”陈貅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孙老想保的人应该就是个被官府抓住的逃兵。”
蔓子惊异于陈貅见微知著的能力,这样想来清晨听见的话似乎可以对应上,她说道:“清晨我听见一位老妇人在与周大娘对话,只捕捉到寥寥数语,但似乎老妇人在求周大娘去找孙老救自己的孙子。我推测那妇人的孙子年约弱冠,可是你们兵役征召的年龄?”
陈貅大笑了几声道:“好蔓子,本以为此去是五五开的赔率,现在是七成的胜算了。”蔓子听的心惊,那孙老手下个个面目凶悍,仅是五五开的胜算陈貅这个怕死之人竟敢应约。
日中将至,山谷中“厮杀”的双方都折损严重,粗看之下羽林军折损五有一、二,北军腹部受敌死伤过半。霍离驾马下山,山谷间充斥着兵刃撞击和士兵嘶吼的声音,尽管点到为止,但荷兵实战还是不能免的。行至山下时,双方鸣金,战士们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与躺在地上身上挂满黑红两色标记的“死伤者”一同休息。一瞬之间霍离眼前出现了匈奴大帐外自己马蹄下踏过的羽林将士,和他那被踏出骨肉的双臂。
孙老的手下依旧充满敌意地看着陈貅和蔓子二人,蔓子见到陈貅垂在身旁的手有些颤抖,他却依摆出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信步到孙老门前,直说自己找到了孙老想要的人。蔓子见这次老头依旧一副不愿搭理他们的样子,手下的人也杀机更重,想来之前大概已经有商人用过这个筹码。陈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看来那位逃兵被抓的不是好捞人的地方。
孙老将门敞着,三人围坐在矮几旁,从陈貅和蔓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守在门口手持兵械的人。孙老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抬了下头示意陈貅细说下去。蔓子发现自坐定以来,陈貅的眼神坚毅了许多,甚至看起来有些兴奋。陈貅缓缓说道:“后生敬佩孙老大义。”孙老闻言几乎不为所动。陈貅继续说道:“陈某尚只敢救下流放关外被放在乱葬岗的将死逃兵,孙老竟救下了邻村几乎全数壮丁。”蔓子被这个推论吓了一跳,陈貅此说到底有何依据?孙老漠然的表情听见全数二字时有了一丝松动。陈貅继续沉着说道:“啊,是我陈某人过言了,除一人之外,孙婆婆的孙子。”蔓子更加惊讶,自己跟陈貅提起老妇人与周大娘的对话时,陈貅的表现显然是不知情的,现下怎么连老妇人的名字都知道了?孙老眉头紧皱,警觉地看着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陈貅依旧以缓慢的语速说着:“漠南之战被重罚,现在朝廷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盯着,确实不好办啊…”
“哼,啰嗦这么半天,是想怎么着?我孙老儿是半个子儿都不会让的!”孙老狠拍了一下案几,门口的人警惕地向室内看了看。蔓子见状有些犯怵,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无法敌过这数十个带刀的莽夫的,她偷偷看了一眼陈貅,他神情专注甚至有些兴奋如同捕食的野狼一样。
“孙老,少安毋躁。后生是真心敬佩孙老敢作敢为,后生幼时亡走羌地九死一生,平生最厌恶战争二字。”陈貅神色诚恳,蔓子却捉摸不透这些话中有几分真假。“但,就算现在我拿出两倍于价格的铜钱来,孙老可有门道可走?”
孙老的神色凝重起来,他想起孙婆婆骨瘦如柴的身躯和几乎哭瞎的双眼,脸上没了半分先前的凶狠之色。陈貅掐准时机继续说道:“虽说商人重利,但漠南之役风头太盛,长安那些政商怕是不敢做,孙老您也不会不顾手下那些壮丁的安危贸然与他们打交道。放眼汉庭,也只有我这个边陲来的乡野贩夫才敢接这个茬。”
孙老轻轻啐了一声道:“绕什么鸟话!”
“就是逃脱兵役的人后生也是有些办法的,更何况那人并未逃脱兵役。”陈貅一字一顿地说着,掷出最后一击。
孙老凝神半刻,不敢相信陈貅竟然连这样的内情都知晓了,他不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你把那奶娃娃带回村,这矿山我就原价奉上。”
陈貅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山贼头子到了还是放不下钱财。“孙老,现下我陈氏商行没有这么多现钱。”
“哼,怎么?敢在山贼头上抢钱?!”孙老大声呵道。
陈貅笑了笑回应道:“后生想用救人这个人情,交孙老这个朋友。若孙老诚心转让矿山,我陈某一分钱不讲,但如今商行周转不开,还请‘朋友’通融一二……”
“如何通融?”孙老有些狐疑。
“我先付三成现钱,与那‘奶娃娃’一同奉上,往后三年陆续付清七成余款。”陈貅观察着孙老表情的细微变化,如他所料,孙老对钱财虽有执念却对数量没有概念,“邻村的壮丁皆可转到这里,若愿意为矿山效力,陈某以市价尝付工钱,一毫不扣。”
山谷中,赵平奴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喘着气,若不是手上还握着碳块,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不在战场上,他的胳膊上有一处赭石印,但痕迹尚浅又不在要害,他是少数坚持到了最后的北军。看着山谷间四散的煤灰和赭石灰,他也看见了漠南那个战场,但他记得的不是战死的羽林军,而是随军回营的百余个首级,他永远记得其中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匈奴勇士的头颅上那惊恐无助的表情。他看着谷地中骑在大宛马上的霍离,这一场战争,无数尸首,就成就了这么一位勇冠三军的骠姚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