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子为洛神坊编排了三种安息舞后教习的工作暂停了,现在只是应秋娘和刘炈的邀请在洛神坊同刘炈聊天,蔓子也乐得可以在包厢中看洛神坊的姑娘们跳不同的汉舞。但刘炈身为侯爷尚有佃租、应酬和皇帝偶尔想起来派任的监工、抚恤、巡查一类的公务做,于是蔓子也几日没有差事做了,赋闲在陈府中。现在是前有陈貅限制出行,后有屈先生孜孜不倦地唠叨,她终于在宅中闲到求屈先生给她讲论语。蔓子不识汉字,只是因幼年时被娘逼着背诵论语而烂熟内容。屈先生对着书逐字给她讲解,可蔓子觉得这屈先生讲的《鲁论》与她背诵的论语似乎不太一样,但像屈先生说的,孔子本为鲁国人,齐人记录的《齐论》必然是不全的。他又喃喃自语道:“五年前传说先鲁恭候刘余在修缮宫殿时曾意外发现《古论》,其中有《论语》,《尚书》,《礼记》和《孝经》的古本,可惜大概入了宫闱,非太学生不能读啊……”蔓子听着屈先生的话,每个字都听懂了,却不知道连起来的意思。她心中奇怪,像屈先生这样博学的儒生,为何会从商呢?
这日屈伯仓为了敦促蔓子读书,让蔓子和他与陈貅一同在书房,他俩比对账本,蔓子则在一旁由伴读的小厮思齐给她逐字诵读,让她自己先学汉字,晚上再向屈先生阐述每句的意义好让他来纠正理解。一旁看账的陈貅每每看见蔓子无奈地样子就忍俊不禁,甚至好几次笑出声来,他觉得此刻的场景和先前在峨眉山见到的僧人驯猴子一模一样。
接近午膳的时间,突然有两人求见。陈貅和屈伯仓到正厅见人,来人一个是洛神坊的什宝,一个是铁铺伙计赵刚。“他们竟然一起来了。”陈貅对屈伯仓笑了一下说。
什宝上前,说是按照业内的规矩,给教习这一个月歌舞收入一个字的抽成。陈貅要屈伯仓收下了,说过些时日和“那个”的抽成一块儿结了。赵刚则从背囊里拿出了一个布裹着的不足一尺的弯刀,刀鞘为薄质竹漆鞘,裹着鱼皮上了连云黑漆,又镶了驳犀角、玳瑁,刀格处镶了珍珠。他缓缓抽出刀,刀身光洁通体呈黑色发亮,与青铜不同,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泽。
陈貅双眼放光,屈伯仓亦是连连称奇。“陈掌柜,这便是小人锻造的铁,这个铁轻巧坚硬绝对胜过长安城所有铁器,而这刀面渗碳、双刃淬火,刀刃更为坚硬、锋利。”赵刚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一边细致地给陈貅解释。他并不是善于言论的人,但陈掌柜是第一个赏识他能力,给他足够的钱和时间慢慢锻铁的人,他愿意解释。
“陈某多谢赵兄弟,”陈貅十分郑重地鞠了一躬,“赵兄弟锻铁技艺卓绝令陈某大开眼界啊!”
赵刚见陈貅如此礼数,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连声说着不用,“多谢陈掌柜不嫌弃,陈掌柜可要试刀?”
陈貅接过刀,想了一下没有打开,转身带着什宝、赵刚和屈伯仓到院子里叫了蔓子出来。蔓子正学字学得入迷,突然被叫出来还有些不舍。她见陈貅拿着把安息样式的弯刀,心中就有了几分底,这刀必是送她的。当她拿到刀的那一刻,她有些惊讶,这刀的重量竟只有她先前用的刀的一半,抽出刀来刀身颜色也不寻常。她随手削了一节树枝,刀过之处几乎没有阻力,树枝的切口十分整齐。她还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刀。
赵刚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刀,而是蔓子,他从未见过相貌如此妍丽又用刀如此熟练的女人。他偷看了一眼陈掌柜的反应,见他正微笑着在看正反手试刀的蔓子,心想这下保不齐陈掌柜真的会让他打理陈氏商行准备新开的铁铺。
陈貅简单地说了句,要蔓子留下这刀,就和赵刚继续在正厅商议要事去了。倒是什宝看蔓子玩刀的样子有些呆了,愣了一会儿才离开。蔓子看着手中精致的刀,回忆起刚到陈府时,陈貅夜晚经过偏院看见蔓子在磨刀时,蔓子随口说的自己的刀太重了也钝了些,她没想到,陈貅这个月真的给她做了一把刀。她拿着刀把玩了许久,才等到陈貅回来,屈先生似乎又去忙别的事情了。
“貅哥哥,这刀为什么是这种颜色的?”蔓子站在门口截住陈貅问道。
陈貅笑着看着她说,“你倒是只对这兵器感兴趣,这是锻铁,比铁更坚硬,赵刚又在刀面渗了碳,所以是黑色的。”
“原来是锻铁。”蔓子摸着刀面喃喃自语道,“早就听爹爹讲过,这商路上只有汉庭的铁是最好的。”
陈貅抓住了她的手说:“这个刀可比你自己那把锋利许多,你还是小心点吧。”蔓子收了手,把新的刀插在绑在脚踝上的刀托上,又追问道“汉人究竟如何炼铁?”
陈貅笑了笑,只说等屈先生走了,带她亲自去看看。
长安的初夏并不炎热,南风携着水汽带来轻柔的阵雨。蔓子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像碎羽毛一样的雨觉得新奇又陌生,听闻刘炈监工回程的消息时,秋娘便向蔓子定好了去洛神坊的日子。街道两边,路人举着不同颜色的纸伞缓缓走着。没几日屈先生便动身去了蜀地,临行前还不忘吩咐思齐敦促蔓子识字,陈貅接手了屈先生之前负责的生意,也变得忙碌起来,蔓子每日只有早膳时才见到他。
这日蔓子同往常一样到了洛神坊,刚到门口就撞见行色匆匆的鹂姬,她刚想与她打招呼,只见她砰得一声撞上了石凳。蔓子连忙迎上去,鹂姬却像麻木了一般失神地继续走着。蔓子见她襦裙上浸出了血上前拦住了她,鹂姬看着她凄厉地笑着问道:“原本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这么痛?”蔓子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鹂姬并没有问她,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能期望什么?”鹂姬看着一旁,眼泪沿着她敷着粉的脸上滚下。
“鹂姬,你还好吗?”蔓子十分焦急,却知道自己此刻也劝不了她。
“好,我怎么会不好?”鹂姬擦了擦眼泪,笑着看着蔓子说,“吓着你了,快去吧,刘炈还在等你呢。”
蔓子被鹂姬推向了舞坊,自己从后门走出去了。蔓子觉得有些奇怪,她还从来没见过鹂姬这种样子,也从未听过洛神坊里有人叫刘炈的本名。秋娘下来领她去了包厢,蔓子问及鹂姬秋娘也只是轻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包厢里刘炈已经坐在桌边喝酒了,他的样子已经醉了七八分,他抬头看了一眼蔓子说:“怎么是你?”随即又笑着说,“是你也好,过来,陪我喝酒。”
蔓子觉得奇怪,刘炈虽好酒却从未失态过,却依旧走了过去。刘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斟酒,自己则一杯接一杯的喝。就这样两人默默对坐着,蔓子一次次重复着斟酒的动作,屋子里反常地寂静,只有酒杯碰到桌子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刘炈一挥袖拂去了桌上的酒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门边的柜子上抱起了酒坛向自己嘴里灌着。他身上的衣衫近乎全湿,一个身形不稳跌坐在门边,一边大笑一边对着蔓子说。“哈哈哈哈哈哈……莺儿,你为什么坐在那里?你不为我高兴吗?”
蔓子早见惯了各式人醉酒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刘炈身边,想把酒坛拿开,免得他砸碎酒坛伤着自己。她顺口回答着:“高兴……侯爷要我高兴什么呀?”
刘炈又突然大哭起来,“莺儿,你为什么叫我侯爷?你不要我了吗……莺儿……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蔓子见他倒在地上哭,迅速拿了酒坛放远了些。“好好好,不叫侯爷,那我叫你什么啊?”
“莺儿……我是你的小炈啊……”他哭得不能自已,蔓子见平日衣冠楚楚的宣留侯此刻又哭又笑的样子觉得好笑,但又觉得他哭得凄惨,不知道他平时心里藏了什么样的苦楚。
“小炈…地上凉,别躺在地上好不好?”蔓子伸手想去扶他,见他伸手想要抱住自己,想向后躲闪又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个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刘炈顺势抱住了她。“我就知道,我的莺儿不会走的……”蔓子的身手空有速度,力量上却是有限,此刻又姿势扭曲,完全使不上力气推开这个醉酒的男人。她正想着怎么脱身,突然门开了,霍离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打扰了就准备关门。
“公子就这么见死不救吗。”蔓子又试着推了推刘炈,“侯爷认错人了…”
“莺儿……”他喃喃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推开蔓子说,“你不是我的莺儿……莺儿呢?!”蔓子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霍离说:“霍公子就这么对待奴家?”
霍离绷着的脸松动了些,揶揄道:“看来蔓子姑娘不敢对他用刀?”
蔓子笑了笑说,“敢倒是敢,就怕秋娘不答应。”蔓子看了一眼又抱了一坛酒靠在桌边喝的刘炈仍然不解,问霍离道:“霍公子可知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霍离轻轻叹了口气说:“今天宣留侯府的管家到我府上,说圣上赐婚,刘炈把自己锁在房内喝酒,不知何时出门了,全府上下都在找,我便到这里找他了。”
“皇上赐婚是坏事吗?”蔓子有些不解,“婚姻,不是美好的事情吗?”
霍离苦笑了一下说,“蔓子姑娘还是少听故事为好。我认识刘炈的时间虽长,早年交往却不深,不知他为何如此。如今之计,我先带他回去吧。”
蔓子无奈点头,正准备去扶刘炈,身后出现了一个声音,“小炈……让妾身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