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上午，公司大楼门口的保安室打来电话，说有个叫宁靖的找我。
我很意外，想不到她找上门来。想了想，让保安放她上来。
不一会儿，她就探头进门，对我很客气地笑，一边说：“郝经理，没打扰您吧。”
我尽管有些不高兴，而且多少也有些尴尬，但忙说没关系。
招呼她进门，让她在门旁的沙发上坐，不慌不忙说：“宁靖，我正说今天要给你回话呢，你就来了。我朋友跟我讲，对方单位还是不松口，不肯给优惠。所以你如果不急的话呢，我想还是请我朋友再努把力。”
不等她答复，我紧接着叹口气，“你说你们大学生的，很不容易，得花力气找工作，还得为了户口去花钱，我想想都是过不去。咱们呢，能争取点优惠就尽力争取一点，毕竟，家里边父母赚钱也不容易。”
她非常感激地说：“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我可能因为只想着应付她这事，说话的时候一直还站着。她很客气地说：“您坐啊郝经理。”
我乐了。
她也笑。忽道：“郝经理，马总是哪间办公室啊，他今天忙不忙？”
我有些纳闷，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马总，说：“马总上午有会，应该不在办公室。”
每个周一的上午，集团都会开一次办公会，一般都是储董事长主持，除非她出差，才可能取消。时间可长可短，有点有事议事、无事散朝的意思。作为宣传部的主要负责人，马总每次都列席的。
我坐下来喝几口茶，才想起没给她倒水。
起身去给她倒水，很随意问：“你认得马总？”
她笑得像是不好意思一样，“是上回开会，我和你还有裴姐一起，送马总去他房间。马总记性真好，就记住了。散会那天见到我，和我打招呼，说让有机会来看他。”
我笑起来，“是啊，马总记性是好。像我哪天进华信，自己都不记得，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是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感叹了好几声。
“我在你这里等等他，可以吗？等他散了会，我给他打个招呼去。”
看来，她今天不是为户口来的。我忽然有些扫兴，就说：“我问问裴经理，这个会她也列席做记录的，看什么时候结束。”
她赶紧摇手：“不麻烦，我发过短信的。裴姐说得一会儿——原来她和马总一个会啊。”
闹了半天，她先找过裴梨屏的。说不定，还是裴梨屏让她来我这儿等马总的呢。我明白了，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喝了口茶，跟她说有份文件得上楼找领导，让她自个坐，从桌上随意抽了份材料拿手里，去洗手间。
在马桶上干坐一阵，再去本楼层的公共抽烟间抽一支烟，再回办公室。
她拿一本杂志看。见我回来，忙道：“郝经理，您也炒股啊？肯定大有收获吧？”把《理财一周》放回我桌上，“好多地方都划了线，您读得真仔细”。
我只笑笑，喝了口茶，问她：“你找马总……什么事？”
她稍稍迟疑，说：“听马总讲，你们可能要进人，所以……郝经理，我想跟他问问有没有机会。您觉得不唐突吧？”
我这才明白她的来意。
她用了商量的口吻，显得很重视我的意见一样，让我突然觉出自己的小肚鸡肠。
凭什么她来华信就只能找我问户口的事儿？想想挺好笑。
考虑一下，我决定正儿八经给她几句建议，虽然她刚才可能只是跟我客气一下。
我说：“怎么不能问啊？你现在这阶段，就得问，敢豁出去。机会都问出来的。”
她笑了，“是！我确实要胆子再大。如果能进华信这样的大企业，我就梦想成真了。”
我故意等了等，然后说：“你这种想法吧，我理解，基本也同意。”点点头，“不过，话说回来，有利，也有弊。”
她很认真地望着我。
“比如我吧，在华信工作七八年了，对华信算比较了解。看起来是光鲜，说起来也体面，国有大单位嘛。但是呢，真的也有缺点。”
她呵呵一笑。
“我不是故意谦虚，真的。你比如说，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我说直白一点儿，等会你千万别跟马总讲我说的——就是大企业病！什么制度啊，流程啊，机制啊，说起来一套一套，打印出来绝对可以堆这么厚。”我比了比桌子的高度，她笑得更大声。
我说：“但都用来磨人的。磨着磨着，就把人想法都磨没了。每天就是混日子。”
“是吗？”她过了一会才说话。
“当然，我不是说在这儿就一点没事做，我不是这意思。你也能看出来，我们还是很忙的。”
她点点头，仿佛真的很同意。
“但就是没多少事让你觉得很值得做，值得你投入全部的心血，值得让你觉得，这些事都真正是属于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但好像忽然把自己说感动了。
“很多人吧，在这里就是混。大家搅在一起，反正也看不出谁好谁坏，谁有本事，谁没本事。到最后呢，混一个位置，最好还是不要负什么责任的位置，然后每个月拿点儿工资奖金，回家过过日子，就很满足了。最后就磨成这样，真的。”
她望着我，没有接话。
我语重心长地说：“但其实，真的挺浪费青春，挺浪费生命。”
她慢慢地好像变得很吃惊的样子。好一会才笑道：“多好啊，现在找个没压力又光鲜的工作，你不知道多难啊。”
看她的样子，肯定以为我刚才是在开玩笑。也难怪，谁让我头一回见到她就开玩笑？第一印象一旦养成，再改就很难了。
我摇摇头，“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最重要了。其实我觉得吧，有几个方向你真该考虑。第一是考公务员。工资福利有保障，而且确实很体面。熬几年当个处长局长，就更有地位。第二是进外企。待遇好，工资高，将来买房买车什么的，也有实力拿得下。再不然，建议你第三招，就是自己创业。辛苦个三年五年，等你生意上了轨道，一辈子就有奔头了。再说国家现在也鼓励大学生创业，有好多的扶持政策。”我自己觉得，真是苦口婆心。
她一直微笑着听，等我说完了，才道：“郝经理，您可真有研究。”
“算是一点感触吧。假如你头一份工作就在我们这种公司干，可能真是耽误了。”
“那您第一份工作在哪呢？”
我说：“不是在华信，中间换过好几回。”
她点点头，不言语了。过一会，去饮水机旁为自己续水，“郝经理，您杯里还有水吗？”不等我答，走回来拿起我的杯子去续了一杯。
对我的建议，她没有再讨论。她这种态度，让我忽然想，她是把我看穿了。自己刚说的那些话，真属于夸夸其谈，甚至有些浅薄。我卖弄得有些过头了，不禁脸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