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雷鸣声伴着远处天空的闪电,很快就听到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靳辙躺在病房的沙发上,和衣而卧。
原本已经睡着的他,被窗外的电闪雷鸣惊醒。
一丝亮光,来自床头的心电检测仪,发出有规律的波动声。
他睁眼看了看病床上父亲让在熟睡中,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啪嗒!”突然病房的门打开了。
“大涵,你睡了?”来人故意放低了声音。
这是妈妈的声音!靳辙一下就认出了进来的正是虞主任。
“嗯,刚刚睡了一会,这回刚刚被吵醒。”父亲也放低了声音,“嘘,小点声,儿子睡得挺熟,别吵醒他了。”
“嗯,我知道。今天我值夜班,我在值班室也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母亲小声说道,“我实在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嘿!那你说吧。”
“大涵,我这么多年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我真的太自私了!”母亲的声音竟有些呜咽,“当年要不是我为了念医科大学,也不会在儿子这么小的时候就抛下你们两个跑到上海来。”
“唉,两夫妻,这说的哪里话。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你啊!”
“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不把话当面和你说,心里不踏实啊!”
“唉,追求心里的梦想是每个人的自由。我们在东北已经牺牲了十年的青春,难得有机会能改变的自己命运,难道我还死拽着你不放啊?再说辛苦也就那几年,后面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老天爷对我也算不薄了!”
“大涵,这些年辛苦你了!”
“哪里话,只要能让这个家过得好,让你和儿子过得好,我就满足了。这可是我当年娶你的时候就答应你的事情,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头呢!”
“儿子要是能明白你的苦心就好了。这么多年,儿子好多次问我。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他实话。到现在,他恐怕还以为是你故意不让他跟着我。”
“嘿嘿,咱们这个儿子性格随你,从小主意就大。我已经想好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而且还小有所成,我也不想勉强他回家接手工厂的事情了。”父亲说道,“对了,我和几个堂弟商量过了,工厂留了一小部分股份,剩下的换成钱,交给老三打理。万一将来……你留着养老吧。至于咱们的宝贝儿子,尽量还是让他靠自己。看样子我要走在你前面了,将来没办法继续照顾你了,你千万别怪我啊!”
“大涵……千万别说这种话了,会好起来的!”黑暗中,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
“唉,你们不用瞒我了。说实话,一开始我心里也挺不能接受的,每天心里都有种恐惧,怕自己时间不多了。不过这个把月来,慢慢地我也接受这个事实了。我知道,你们瞒着我,也是怕我想不开。我呢,假装自己不知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宽心。我这病怕是好不了啦,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能不清楚吗?”
母亲声音已经模糊得无法听清。
躺在沙发上的靳辙依然闭着双眼,顿时感到鼻子一阵酸楚,两股热流却再也按耐不住顺着眼角涌了出来。
母亲和父亲又小声聊了几句,转身便出去了。
躺在沙发上的靳辙依然不敢惊动父亲,又装睡了十多分钟,才缓缓坐起身来。
“小辙,你醒了?”父亲一边问,一边顺手把床头灯打开。
“嗯,爸爸,把你吵醒了吗?”
门又开了。推门而入的正是楚叔。
“老三啊,你来了?大哥那边怎么样?”
“大哥的事情暂时处理完了。原本今天晚上的飞机,和老四一起过来,不过看着天气应该航班要延误了。”
“哦。最近做梦老梦到他们两个,还有夏师傅和韩老弟……”父亲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了床头的心电检测仪。
“快了,二哥,应该快了。再等等,再等等大哥就到了……”
“爸爸,那我先出去了。”猜到父亲还有话要和楚叔说,靳辙非常识趣地回避。
靳辙转身出了门,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哎,老三。这几年,辛苦你了。想当年,要你一个名牌大学系主任辞了工作,跟我出来创业,司机跑腿的活没让你少干,真是委屈你了。”
“二哥瞧你这话说得。当年回城之后,费尽千辛万苦留在高校,以为那是片净土,谁知没过几年也被搞得乌烟瘴气,变成官员镀金的名利场。我一个无党派人士,那帮自诩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唯恐不及和我划清界线。我就干脆学那个‘关云长封金挂印’,直接找哥哥你来了。”
“嘿,你个楚老三,这么多年,性子都没变。这些年上海这摊买卖虽小,你打理得却比我好。咱们哥儿几个,数你学问大,让你跟着我,实在是屈才了。”
“嘿嘿,二哥。当年我在学校呆不下去,要是没你,还真没个去处。不过我反正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对了,小辙这孩子,脾气随他妈般的倔,好在他最听你的话。今后还得麻烦你多多照顾他。我和凌律师联系过了,给他们母子留了点钱和股份,上海这摊生意以后就留给你。孩子的生活,由他们去吧,咳咳咳……”
“二哥,我都记下了。你一夜没睡好,再歇一会吧……”
细细的雨水顺着迎面的风,打在脸上,把刚刚抽了一半的烟头也打湿了。心里的那团乱麻啊,靳辙真有一种冲动,想把它卷成烟卷,用一把火燃尽了。
轻轻推开病房门,床上的父亲悄无声息。应该是熟睡了吧。
靳辙顺势瞄了一眼床头的检测仪。
不对!为什么看不到规律的波动!
心动数量,每分钟28!不好!
“护士,医生,妈妈!”靳辙夺门而出,直奔值班护士台。
“一二三!病人没有反应!再来!一二三……”眼看着几名医生和护士用电击进行抢救,靳辙站在门口,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些工作只是医院在例行公事——父亲已经走了,就在那半支烟的功夫。
任凭身边的人来回穿梭,打电话张罗事情。靳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如同一具僵尸般,矗在走廊的窗台口。
迎面走来的一个身影,金丝边眼镜的板寸头。
“大哥……我爸爸,走了……”所有的悲伤在那一刻,再也无法继续抑制。
“下面请家属致答谢词!”
“父亲的病逝是件令人沉痛的事情,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在此期间的关心和照顾。父亲早年相应国家号召远赴东北插队落户,将最好的年华用来建设边疆。返城之后,他选择自行创业,成为改革开放的先行者。……父亲是一个为了家庭做出重大牺牲的人,但我却一直未能理解他的苦心。因为这个误会,我错过了原本可以和他朝夕相处的十个年头。真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等我想好好陪伴他的时候,却永远错过了这个机会。……只愿父亲能一路走好!”
念完答谢词,靳辙眼前已经一片模糊,面前济济一堂的亲朋好友都看不清楚了。
他和母亲站在一起,迎接着亲朋好友向父亲做最后的道别。
面前的父亲安静地躺着,便如那天他最后发下的愿望: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眼见着宾朋们陆续走过,最后并排走来四个人:走在左手边的是楚叔,中间是个四方大脸的高个子,右手边的人则头发花白、微微发胖,两人的年龄都和父亲大约相仿,跟着身后的则是夏治。
“大哥,老四,你们终于赶到了。”母亲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两人
“弟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啊!”方脸大高个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二嫂,节哀顺便!”微胖的老四也上前打招呼。
“小辙,这两位都是你父亲的两个好兄弟,这是你黎伯伯。”母亲指了指方脸大个,又转向那个微胖的花白头发,“这是你覃叔叔。”
靳辙分别打了招呼,鞠躬表示感谢。
只见方脸大个的黎伯伯转向楚叔和覃叔叔:“老三、老四,当年咱们四个也算是磕过头起过誓的兄弟。今天老二先走一步,咱们也没啥能表示的,要不咱们一起唱支歌,送送他。就唱咱们当年老二最喜欢的那支!”
楚叔和覃叔点了点头,于是三人齐声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吆下功夫……”
一曲红歌,仿佛让时光倒流了四十年。
葬礼结束之后,宾客陆续离开。只剩下几个至亲还在身边帮忙。
楚叔带着夏治和父亲的两位兄弟走到近前,向靳辙和虞水问好。
“大哥,你来得太迟了。大涵可是每天都念叨着你啊。”虞水言语中有些扼腕之意。
“弟妹,实在抱歉。这次要不是因为东北那边事情闹得僵,我也不会耽搁这么久啊。原来计划收购老厂,没想到居然引起了罢工。”黎春转向夏治说道,“大治你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事儿回头还得拜托你来帮忙啊!”
“唔……”夏治眼睛转了转答道,“我目前已经调离原来的岗位,劳资纠纷的业务全权交给了小辙,他胜任这份工作绰绰有余!”
说着夏治指了指靳辙。
黎春脸上稍稍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靳辙,又盯回夏治。他以为夏治大概是在找理由推脱。
“你大可放心,小辙跟了我七年,经历过很多大案子。他的能力不在我之下!”夏治对靳辙的赞赏有加,令黎春的信任感大增。
“哦,那小辙,这个事情看来得拜托你了!”黎春满怀期待地冲靳辙点了点头。
“黎伯伯,我家里新丧,能帮忙的地方我绝不会推辞。”靳辙一脸愁容,整个人还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中没有走出来,“只是……你容我过了头七吧。”
一家人还在说着话,身边已经有工作人员开始打扫现场。
按照习俗,靳辙依次一一记录下花圈上名字,记下这笔人情帐,待来日设法还礼。
咦!这个花圈什么时候送来的?靳辙突然留意到靠近门的地方放了一个花圈,他走近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副挽联“流水夕阳千古恨,凄风苦雨百年愁”,落款写的竟是“小侄韩麓敬上”!
韩麓?二哥!这是二哥送来的!
二哥来了吗?可是为什么我都没看到他呢!
靳辙赶紧追到门外去,却哪里还看得到韩麓的踪影。
二哥一定来过,他又走了……是被我赶走的……
“小辙,还在理东西呢?”
靳辙正在房间里整理着出差用的衣物,楚叔敲门进来打了个招呼。
“是啊,我刚刚把爸爸的东西整理好。抓紧时间整理一些应用之物,明天就要出差了。”
“昨晚头七,你可是守了一夜的灵,要不要先去躺会?”
“不用了,明天到飞机上再睡吧。”靳辙拿起了一本相册,“我刚刚在看这本爸爸留下的相册,里面有好多人呢。应该都是你们当年在东北插队的吧。我老听你和爸爸提起当年的事情,爸爸上次还说,大哥和二哥的爸爸曾经救过他的命,可惜后来也没机会完整的跟我讲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
“唉,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和你说说我们当年在东北经历的那段故事吧。”楚叔摸了摸下巴,好似个说书先生般,将那段令人动容的往事讲述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