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天气总是很闷热,即使是到了晚上,潮湿的空气依旧会让人感觉心口发闷。父亲的状态没有丝毫起色——因为手术后无法进食,每天只能依靠静脉注射,输入一些营养液。原来微胖身形日渐消瘦,身上的皮肤都松弛地耷拉下来,面部的颧骨也凸现出来,原本就有些凹陷的眼窝显得更为深邃。
“小辙,你帮爸爸看看,我的眼底是不是有些泛黄啊?”
“还好吧,这么大的手术后恢复元气总需要点时间的。等过些天能进食了,肯定能好起来的。”靳辙仔细看了看父亲的脸,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眼底泛黄,通常就是肝脏出现了病兆,这么简单的道理,药剂学毕业的靳辙又岂会不知道呢!
屋里太闷热,有点透不过气来。靳辙跟父亲打了个招呼,便出门走到电梯厅边上的小阳台——整个住院楼都是禁烟的,这里是唯一可以抽烟的地方.
点上一支MEVIUS,深吸一口,让压抑的神经得到片刻的释放。
“Itistoolatetoapologize……”靳辙手机突然响起。
来电显示——是白露。
“喂,大少爷,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忙得连我的邮件也不回了?”还没等靳辙开口,电话里便传出女记者的声音。
“你好啊,白露。找我有事情吗?”靳辙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这几天家里有点事情,可能没注意到邮件,不好意思。”
“哦……好的,你家里没什么严重的事情吧?”白露大概也能从靳辙语气里察觉出一些什么,试探性地调整了沟通方式
“我父亲住院开刀,我这几天在医院陪着。”靳辙用最简单的句子做了说明,却没有提及更多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电话那头好一会的沉默,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发现了一些事情,是关于上次和你说的‘九度空间’的那桩案子,你还记得有一家金融公司叫做Double-Ninth,就是提供财务杠杆的那家境外机构,我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查到部分资料,的确有人通过这家公司买卖‘九度空间’的股票。”
“哦?那要恭喜你,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当下的靳辙显然对这件事情的兴趣并不大。
“嗯,但其中有一个人,你也认识,所以我相信你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是吗?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这个结论让靳辙的好奇心又重新点燃。
“我稍后再把这几个信息拍照发到你手机上吧。”白露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所以我才让你帮着查一下。”
靳辙“嗯”了一声,心里又起了另一团乱麻。
“对了,替我向你父亲问好。祝他老人家,早日康复。”女记者用了一句人性化的暖语做了结尾。
“谢谢你。”此刻的这句话多少能让多日来备受压抑的靳辙感觉一丝安慰,哪怕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种康复的概率微乎其微。
五分钟之后,靳辙的手机响起了“叮叮当”的声音——那是白露的邮件。
正当他准备点击那个邮件时,靳辙懵然注意到,有一个男子的身影,从医院大门方向往住院楼走来。
晚上八点以后,病房通常不接受访客探视,因此这个身影就格外的显眼。
只见这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一身黑西装,体态轻盈地迈着步子,如同一头在森林中穿梭的雄鹿般。由远及近,靳辙逐渐才看清,来人面容消瘦,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根根竖起,是那种用发胶打理过的时髦模样。
好熟悉的装束!怎么看着好像是二哥呢!
只等那个黑西装出现在电梯口,靳辙才认清——这不是韩麓,还能是谁?而陪着他身边的人正是楚叔。
“老三啊,你在呢?”抬头看到靳辙,韩麓抢先打了招呼,“楚叔叔把靳伯伯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收到消息便赶了过来。你爸爸还没睡着吧?”
“还没有,只是……”靳辙眼睛盯着韩麓,对他的话还来不及反应。
“小辙,是你爸爸交待了,要见见小麓。”楚叔上前解释了一句。
自从知道夏治和父亲认识之后,对于韩麓和父亲也熟识这件事情,靳辙反倒不那么惊讶,只是还有些好奇,为何身边的人,竟都是父亲安排的。
“哦?你也是很早就认识我父亲的吗?”靳辙随口问道。
“那倒也没有。我也是两年前才从楚叔这里听说,原来他们两位和我父亲都是旧相识。”韩麓解释道,“可惜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没机会听他讲起。”
“没错,小麓的父亲原来是边防连的连长,当年我和你父亲在东北插队的时候结识的,可以说得上是至交。只可惜……好在这次终于能在上海找到他的孩子,看来冥冥之中还有神佛显灵啊!”
“还多承蒙楚叔和靳伯伯这两年的关照。”韩麓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靳伯伯会……”
“小麓啊,咱们赶紧进去看看你靳伯伯吧。他还有不少话要和你说呢。再迟了怕影响他休息。”楚叔拍了拍韩麓的肩膀,“你们两兄弟,就等一会出来再接着聊吧。”
韩麓和靳辙打了个招呼,转身进了病房。
靳辙这才注意到指缝里那支MEVIUS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个烟头。
还是赶紧看看白露的邮件吧,靳辙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了。
啊!什么?邮件内容让靳辙大吃一惊!
白露的邮件内容很简单,提供了几张英文网站的截图,下面配了简单的文字说明。
第一张图是关于“九度空间”在回购退市前三个月,整个股价的走势图。前两个月基本都是巨幅波动,根据白露的判断,这是当时有庄家刻意通过散布各种消息,造成价格差,并从中牟利。最后的一个月,股价则一路下跌,基本没有任何抬头的迹象,直到最后回购退市。按照白露之前的说法,因为她的报道在媒体上公布,各种流言蜚语都对“九度空间”极为不利,“高抛低吸”的计划破灭,但残局却再也难以收拾,回购退市似乎是不得已的出路。
第二张图表,是一张交易量的变化图,和第一张图的变化有十分紧密的联系:前两个月利用各种消息造成价格巨幅波动的时间段里,交易量忽高忽低,从长期可以看出确实有资金在狙击这支股票,而第三个月由于股票一路急速下跌,整体的交易量越来越少,尤其是最后两周,除了“九度空间”本身回购,几乎没有什么人再买进——唯一显眼的是,在退市前最后三天,居然出现了连续的几笔大单买入,格外的显眼。而图片下面的文字备注写得清楚,这些交易都是通过那家叫做Double-Ninth,通过某几个特定的融资账户来操作的。
最后一张图,则是一张列表,上面标记的正是第二张图中,那几个通过Double-Ninth公司来操作的账户,每个账户都有一个盈亏表,大部分账户都赚得盆满钵满,其中却有一个账户,居然是亏损的。可能是账户注册的登记要求,每个账户都有一个通过手机或者是笔记本自拍的头像。靳辙快速地浏览了这个头像列表,是大多数的开户人都是华裔的中年女性,唯一例外的是那个尤其扎眼的亏损账户。靳辙仔细辨认了一下,只见照片里面是个青年男子,细长的脸庞,面容削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被淡茶色镜片覆盖,无法完全辨认,头上是那种用发胶处理过向上翘起的发型。
这不是二哥吗!没错,照片中的男子,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为什么会是他呢!
在靳辙的印象当中,韩麓平日里除了工作,很少和其他人有什么深交。按照萧雪的说法,他就是个“木头人”。靳辙只知道他是从东北的山区好不容易考进上海的大学,目前在上海也是一个人租房住,逢年过节也只是偶尔回老家。仔细一想,尽管两人共事了七年,却也没有很深入的了解。至于炒股票,靳辙更是几乎从来没有注意到韩麓在关注这方面信息,更没有听他提及。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韩麓吗?看来最好的求证方式,就是打电话给白露了。
“看着靳伯伯这个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听到背后传来韩麓的声音,靳辙回过头来。
“唉,是啊,你靳伯伯是个好人,可惜……小麓,你是不知道,好几天晚上,他都半夜做梦醒来,就拉着我陪他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想起你的爸爸……”楚叔一阵哽咽之后,戛然失声。
韩麓的眼圈一红,皱起了眉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行,你们两兄弟再聊聊,我进去看看二哥。”楚叔冲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进了病房。
“老三,靳伯伯的脸色,好像看着不太好啊。”
“唉,我爸爸一直都不能正常吃东西。都说‘人是铁,饭是钢’,这光靠营养液,脸色怎么好得起来啊!”
韩麓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取了一支给靳辙,自己也点了一支。——男人之间有时候沟通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
“最近这段时间,可是要辛苦二哥了。部门里的业务都要靠你顶着。”
“两兄弟,没得说!”韩麓冲靳辙点了点头,回答言简意赅。
“我有件事情老想和你说,就是没找到机会。”靳辙吐了口烟,“其实我一直觉得,其实以你的经验和能力,当时大哥应该推荐你来接他的班。”
“这是什么话!咱们自己兄弟,谁做还不是一样。”韩麓眺望着远处的眼睛转向靳辙,“要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服!”
靳辙以一个微笑,作为对韩麓的回报。他的内心却在反复摇摆,究竟是否要提那个问题。
“二哥,你对股票有研究吗?”靳辙最终还是没忍住,绕着弯把问题问了出来。
“算不上很懂,偶尔会玩玩吧。”韩麓随口接道。
韩麓的回答,给了靳辙进一步追问的机会:“我只知道你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没想到你还对金融理财颇有心得啊!”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心得吧。”韩麓吐了个烟圈,“很多人衡量企业股票的好坏,都看财务数据,那些东西我哪里看得明白啊!我通常只看这个公司人力资源方面的策略——如果企业请咨询公司做薪酬调整、大量招聘员工、推行股权方案,至少这个公司的基本经营情况不会差,往往都是好股票;相反一个企业如果请我们做大规模的裁员,至少对财务状况来说并非什么良好的信号吧!”
靳辙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佩服:韩麓的方法虽然不能说百发百中,确实也抓住的问题的实质,颇有出奇制胜的意味。
“比如……九度空间吗?”靳辙双眼紧紧盯着韩麓追问道。
“呃……”韩麓似乎对靳辙的话丝毫没有思想准备,顿时语塞。
“我是说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做网络游戏的那家公司。”靳辙这次把话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就是那家我们每年都替他们做校园招聘的公司。”
“哦,我知道这家公司,前不久刚刚还委托我们公司处理裁员案件呢?”韩麓一笑付之,眼睛却始终没有与靳辙对视,“那可是在美股上市的公司啊,谁会愿意日夜颠倒地去盯着它家的股票呢!”
“哦?你应该知道’九度空间’从美股退市的事情吧?”
“嗯,项目介绍会的时候听说过。看来这家公司是遇到大麻烦了。”
“那你有听说一家叫Double-Ninth的公司吗?”靳辙继续提问。
“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韩麓的眼神开始有些漂移。
“我是说一家叫Double-Ninth的金融公司,提供融资业务,据说这家公司在‘九度空间’退市的时候,可是发了笔大财呢!”靳辙觉得差不多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韩麓眼神闪烁,似乎也是感觉到靳辙所知道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多。
“二哥,这单买卖你也赚了不少吧!”
韩麓抬眼看了靳辙一眼,继续抽着烟,没有接口。——这种时候,保持沉默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对于这些在股市上的风浪,我并没有太大兴趣。”近半分钟的沉默之后,靳辙按耐不住了,“但是,你有想过那些孩子的感受吗?他们刚刚毕业,结果成为了阴谋的牺牲品。”
韩麓皱了皱眉,依然没有作声。
“其实当时在给这家公司做校园招聘的时候,就有人提醒过我,同时还怀疑我们天成可能有内鬼参与。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你!”靳辙几乎可以断定韩麓和这件事情的关系,“我只是想知道,究竟为什么?难道是最近经济上碰到了什么困难吗?”
“呵呵,经济上的困难,倒也并不是最近。”韩麓脸色有点难看,“你也知道,我是从东北山里出来的,当年高考好不容易进了上海的大学。我妈妈是从上海插队到东北的知识青年,谁曾想在东北一待就是一辈子。毕业之后我决定留在上海,希望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之后,把我妈妈接回上海来。前些年,我外婆的老房子拆迁,可是我和妈妈因为户口不在上海,完全没有我们的份,新房子都留给我舅舅一家。不怕你笑话,我今天的户口还挂在人才市场呢!”
韩麓重重地抽了口烟,继续道:“为了房子的事情,我和舅舅闹翻了,之后我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从那之后我就拼命工作,想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但是房价飞速高涨,让我意识到光靠攒钱是不够了,必须想点其他的办法。”
“于是你开始玩股票了?”
韩麓点了点头,“这东西一旦开始,就容易上瘾,而且会发现身边其实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靳辙静静地听完韩麓的话,内心又有一种两难的纠结——他同情韩麓的遭遇,也理解他的苦衷,但是却无法因此原谅他的自私。
“可是二哥你要知道,使用客户的商业信息来牟利,是违背职业道德的,这是行业大忌啊!你还记得大哥平日怎么教导我们的吗?你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了!”
“大哥……自私……呵呵!”韩麓无奈地苦笑一番,“这次原本倒是想能大赚一笔的,不过到头来竟还是亏了。”
靳辙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他在邮件中看到的信息,那个用韩麓信息开设的账户确实是亏损了。因此他没有打断韩麓,而是他继续说下去。
“原来我收到消息说‘九度空间’会有大动作,我其实也注意到他们在大幅招聘,我觉得行情应该看涨,便提前买入了一些。之后一路波动,我都没敢乱动,谁知道最后最后会一路跌得这么惨……”
“那应该也不至于血本无归吧!何况最后回购的时候可是有溢价的。”
“呵呵,之前太贪心了……提前用了加倍杠杆,结果提前被强制平仓了。等到他们公布回购的时候,我已经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了。”
这次,轮到靳辙说不出话了。看来韩麓这次是闹了个满盘皆输了。
“二哥,你太心急了!”
“太心急?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富二代,是没办法理解我们这样的草根。我一年的收入,刨去个人开销和房租,剩下不到十万块,等我存满钱买房子都猴年马月了。而你,至少还有爸爸……”
“我从来都不依靠我爸爸!”被戳中痛点的靳辙下意识地反驳。
“起码你每天有车接送,还有独栋小楼住,不必付房租。那种生活拮据的苦楚你哪里能明白啊!”韩麓侧目盯着靳辙,说话的音调都变了,“那种从小就没有爸爸的经历,你是不会懂的!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我怎么会从小就失去爸爸呢……”
什么?!靳辙感到既吃惊又迷茫。韩麓的话里,似乎包含了什么别的隐情。内心一团乱麻,他直直地愣在那边,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二哥,这件事情,真的让我为难!”
“老三,既然你觉得为难,我就不给你添乱……”
“二哥,你走吧!”靳辙冒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韩麓稍稍一个愣神,马上说道:“我明天就提交一份辞职报告!”
还没等靳辙反应过来,韩麓转身便离开了。
“二……”靳辙真想开口留住韩麓,话到嘴边却说不出。
透过窗台,靳辙看到韩麓慢慢消失在医院大门的方向,耷拉地步子,好像一只受了伤的羚羊躲进了森林。
“咦,小麓呢?”背后传来楚叔的声音。
“二哥……他走了。”
“哦,你爸爸让你进去一下,好像有什么要和你说。”
靳辙稍稍理了下思绪,转身进了病房。
病床上的父亲,半睁着眼睛说道:“小辙,爸爸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靳辙“嗯”了一声。
“你刚刚看到小麓了吧?爸爸也是这两年才知道他到了上海。爸爸要告诉你的是,小麓的爸爸和我们老哥几个是旧相识,他的爸爸和大治的爸爸,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中国人讲究的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正因为爸爸一直记得他们的恩情,所以才会对大治和小麓特别照顾。你一定要记得,这两个人将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尽力去帮他们!”父亲郑重地交待道,“我听楚叔说了,你们三兄弟原本感情就不错。这可是咱几家人世世代代的缘分啊!你要知道,这世界上能碰上几个贴心朋友,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可靠的朋友是能生死与共的,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啊!”
“嗯,爸爸,我记住了!”靳辙用力点了点头。
好兄弟,可遇不可求!想到刚刚把韩麓逼走,靳辙脑子里浮现出好多平日里韩麓对自己的照顾,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可是,爸爸。”靳辙终于还是好奇开口道,“你刚刚提到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
“嗯。”父亲看了一眼楚叔,继续道,“当年我和你楚叔,还有两个兄弟,在东北的一个汽车连里插队,经常到处跑长途,后来有一天啊……”
“29号床,该换药了啊。”从病房门口方向,传来了了小护士的声音。
“请问你的姓名?”小护士一边核对姓名,一边从推车上翻找注射药品。
“爸爸,改天再讲吧。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眼见故事无法继续讲述,靳辙转身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