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境内有个盛安县,县内有条细柳河,因岸边广植柳树而得名。每年的夏季多雨季节水面就会突然上涨冲毁河堤淹没农田和房屋,经过多年加固加高河堤仍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银子花了不少,盛安县的贫民却越来越多,都是被河堤害的,有的倾家荡产,有的家破人亡,因此当地人对盛安县令怨声载道,说他贪污修河堤的银两,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不管百姓的死活。流言蜚语甚于刀剑,皇上派特使亲自押盛安县令刘本道到京城陈情述职,大有先杀后快的紧迫感。
刘县令是个平庸的父母官,任职期间虽无大政绩,却也从未欺压百姓。这次要不是几个泼皮无赖寻衅滋事故意造谣,他也不会有此一难。朝廷所拨的赈灾银一笔笔花费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审判官瞄了一眼,心中就有了论断,当即向皇上禀报:刘本道令系被人诬陷,无贪赃枉法之事。
皇上沉思后问道,这个盛安县令任职几载?
审判官回答:三载有余。
皇上:县内河堤可年年泛滥?
审判官:年年泛滥。
年年修?
年年修。
无能之辈!
皇上让百官举荐通水利的能人去盛安县治水。
一个官员站出来说,臣举荐一人定能不负皇上和百姓的期望。就是大理寺左寺丞李安宁李大人。臣曾看过李大人的一篇陈述水利之道的文章,与其探讨过疏通之理。李大人认为细柳河底定有暗河与其相连,这点与下官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上游蓄积的雨水流入下游的细柳河中于是造成了盛安县的水灾。
皇上问道,可曾验证过?
这名官员道,微臣与李大人联名给刘县令写过一封信,请他据此勘测,刘县令回复说,没有发现暗河。
皇上:那为何还要举荐李安宁?
官员道,微臣和李大人仔细查过盛安县志,都认为盛安县存在暗河的可能性极大,因此微臣此次极力推荐李大人到盛安县实地考察,彻查水灾不断的原因。
朝堂之上一片寂然。
皇上接着问道,既然李大人所想与你不谋而合,由你去治理水灾如何呢?
官员回道,臣可去,但请求做李大人的副手。
皇上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怕治理不好担责呢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官员回道,两者都有。
你倒是实在。
官员又道,若臣辜负了皇上期望,那么盛安县百姓可能因此诟病朝廷,臣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上问道,你为何对李大人如此有信心?
官员道,李大人初入朝廷便主持宫殿重建,且不负皇上所托,圆满完成任务。李大人有勇有谋,令臣等钦佩不已,加之那篇陈述水利的文章,所以臣举荐李大人。
皇上忽然问三王爷:三弟有何高见?可有人推荐?
三王爷愣了一下,道,臣还没有想到合适人选。
全天下的人才都装进你脑子里,看来这次真的是有些棘手啊。
李安宁当天因病告假在府上休养,对已被举荐的事毫不知情。当晚宫里的太监宣她连夜入宫面圣。
李安宁心里忐忑不安,一是病体还未康复精神觉恍惚,二是不知皇上深夜所召为何事。一路上虚汗不断,贴身的衣服像被水打湿了一般粘在身上。
皇宫白天看起来透着寒森森的威严,晚上又增添几分阴森恐怖,李安宁拖着虚弱的病体,怀着万重心事,一步一步朝着光明走在无知的黑暗里。
张太英在前面领路,李安宁突然想到有个问题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黢黢的遮掩下最适合脱口而出。
李安宁不禁喊道,张公公?
走在前面的张太英猛然收住脚,转身看着他,问道,李大人可是有事?
她上前一步,环顾四周,明知道不会看到什么她还是做了这个动作,病痛影响着她对周围事物的判断,她问道,张公公可知道皇上的那件银狐皮袍送给了谁?
张太英想了想,说道,初雪夜那天晚上皇上穿在身上在宫中散步,之后就没再见过。
李安宁问道,皇上当晚可曾去过……重建的宫殿附近?
张太英想了想,说道,当晚确实走到了重建的宫殿附近,当时皇上问奴才李大人的帐篷里是否有炭火盆,奴才说没有,皇上便命奴才回去取。
李安宁道,那么皇上自己进了帐篷?
张太英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李大人,我们还是赶快走吧,别让皇上等着急了。
虽然已是深夜,皇上却目光如炬,仍穿着上朝时的龙袍,玉带束得紧紧的,看起来毫无倦意。烛火的光亮填满了整个空间,为偏殿增添了柔和,消减了几分肃穆的气氛。
李安宁额头上沁出点点细密的汗珠,一定是皇上亲手将皮袍盖在了自己身上,她心想。
皇上问道:爱卿懂水利?
李安宁道,微臣只翻阅过李冰所著的水利典籍,不敢称懂。
皇上为什么将如此珍贵的皮袍悄悄盖在我的身上?要不要还回去,怎么还回去……她的身子微微晃动着,她已经意识不到这点。
皇上起身在大殿里踱着步子,说道,今日朝堂上有人举荐爱卿可治理盛安县水灾,朕问你,你能担此重任吗?
李安宁在想,冬至日那天皇上说将皮袍送了人,如果还回去,是否忤逆圣意……
偏殿外当值的宫女和小太监有的站着打起了盹,有的倚在墙角已经传出了轻微的鼾声。偏殿内的近侍只有张太英一人。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竖着耳朵随时听候差遣。能贴身伺候的太监都长着一副顺风耳,皇上一句嘀咕他们都能捕捉进自己的耳朵揣摩半天。此刻皇上问李安宁能否担此重任,张太英听得一清二楚,李安宁却没有,疼痛和紧张已经让这个小女子虚弱至极,耳内嗡嗡作响,眼前烛光的光圈一点点扩大晕开连成一片。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也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用皮袍的事情折磨自己,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想要理清头绪,想要摆脱……大概人身体虚弱的时候大脑的活动会变得异常活跃且不受理性思维控制,她开始浮想联翩,想象着皇上在初雪夜挑起厚厚的门帘走进她的帐篷……
皇上踱步到李安宁身后停住,等着她的回答,却没有等到。转身看时,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地就要颓然倒下,皇上箭步上前,不假思索地伸出了双臂。下一秒,李安宁已经躺在了皇上的怀里,脑中还残存着些许意识,她气若游丝般在天子耳边说道,皇上恕罪……
如兰的气息扑在皇上脸庞耳畔。皇上素来不知男子的身体也可以有如此的馨香,目之所及是如雪的肌肤,他的思绪如暮春时节纷飞的花瓣般失去了条理。他是怎么了?抱着自己的臣子竟然不想放开。初雪夜当他走进帐篷,看到了近在迟尺的这张脸,解下了皮袍……那件皮袍是三弟所赠,珍视异常,平常只在年节才取出来穿戴一两回……他真心想赠与他,却又不想让他有负担……他是皇上,何曾这样为他人着想过……
没有错过丝毫的张太英此刻目瞪口呆,他这样不是因为李安宁的突然晕倒,而是皇上抱着他的神情,那么爱暖,就着昏黄的灯光,仿佛一幅春宫图。
张太英,宣太医!
张太英!宣太医!皇上提高了音量。
张太英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答应着转身撒开了腿朝太医院跑去。他完全不必亲自跑腿,但皇上想支开他,那还不赶紧溜,等着龙颜大怒不成。
他一口气跑到太医院,与此同时,皇上缓缓抱起李安宁轻轻放到寝榻上,为他脱去官靴,盖上锦被,又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官帽。九五之尊屈尊服侍他人,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张太英收脚站住,整了整衣帽从容推门走进去。当值的是刚入太医院不久的太医宋文田。看到张太英,宋太医慌忙起身行礼取药箱麻利地要跟他走,同时问皇上哪里不舒服。张太英尖着嗓门喊道,不是皇上,是今夜应诏入宫的李安宁李大人突然晕倒了。
哦,宋文田的神情缓和下来,动作也从容了许多。
宋太医请随我走一趟吧。
应当的应当的。公公请。
把脉良久,他的目光一次次停留在她的脸上,迟迟没有结论。皇上等得焦躁不安,问道,病情如何?很严重吗?
宋文田道,回禀皇上,李大人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多有操劳休养不及时,导致病情加重身体虚弱,微臣为李大人开两剂驱寒的方子,照此方煎药立即服下,安睡几个时辰,待汗液排除体外,病体即可痊愈。
皇上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又是风寒。他的本意是担心,宋文田却说道,臣建议让李大人移居别宫或者送回府上。
皇上惊疑地抬头问道,这是为何?
张太英代替他回答,皇上,风寒传染,万一龙体染恙……
虽被误解,皇上没有多做解释,毫不在意地摆手说道,你亲自取药熬好后送过来,今夜偏殿留两个守门的小太监即可,都退下吧。
张太英随宋文田去百草库取药,路上不放心地问道,宋太医,李大人果真无恙吗?
张公公无需多虑,李大人当真无碍。在下虽才疏技薄,这点医术还是有的。
张太英叹口气,道,那就好,当时你是没看到,皇上就在近前儿,李大人就那么倒下去了,真真儿吓死了。多亏了皇上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李大人……
张太英恰说到此戛然而止,斜眼瞧着宋太医的反应。
宋太医一脸惊惶,问道,果真如此?李大人真是福大命大,这样摔下去非得头破血流不可。太险了。
张太英听完甚觉无趣便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走到百草库。
胸膛里被异样的情感填满,皇上的心也像被风吹过的湖面,乱了。那张脸,普普通通,看着时,在眼里;不看时,在心里。喜欢?皇上喜欢臣子也说得过去!但是对其他臣子就没有这么纠结。他仔细考虑着区别,对其他人,他只是单纯地信任和听取意见;对他——他想每时每刻地看着,抱在怀里……这本应对女人才有的情感怎么会……
太后早已看出端倪,其余众人也有察觉……
不行!他是九五之尊!是皇上!是明君!……至少让他把病养好再说。一番思量之后,恻隐之心占了上风,他还是把他留在了身边,暂时。
宋文田正在翻阅记载疑难杂症的医书,郑勃郑太医——宋文田的老师这时候走进来。宋太医赶忙起身向老师行礼,并诧异地问道,老师为何深夜到访,发生了什么事情?
深夜?郑勃指着明晃晃的窗户说道,天都大亮了,你还点着蜡烛,可是看书入迷了,呵呵。
郑勃在宫中服侍多年,医德高尚,品质纯良,德高望重,如今官至太医院总管,家中只有一妻一女,这让宋文田对老师更加敬重,处处以他为榜样。
宋文田转头看着窗外,伸个懒腰,原来自己已经翻阅了整整一夜的医书。
勤奋是好事,也要注意休息。顺应自然才是养生之道。白天和黑夜交替,春夏秋冬交替,自然已经告诉我们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情。郑勃惯于教导这个爱徒,明明是关怀,却不免流露出老学究教训小孩子的神气。
老师,宋文田问道,学生有个问题请教。男子——会得妇人之症吗?
郑勃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男女有别。
宋文田内心一紧,难道李安宁李大人是……
李安宁醒来时偏殿内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和宫女也不在。他感觉头重脚轻,口中焦渴难耐,便下床找水喝。走到台案前抖抖索索拿起茶杯时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皇宫,而且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偏殿,昨夜的情形也想起来大半。
我倒在了皇上怀里!
药力作用,他在沉睡中出了很多汗,此刻额头上又密密麻麻附结了一层。神志虽已清醒,脸色仍苍白。这却不知是因病,还是吓得。
你醒了。皇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下早朝,他便急着赶了过来。
他慌忙跪拜谢罪,忘记了手中还端着茶杯。
破碎的声响在偌大的空间荡开,前罪未消,又添新罪。他双膝着地,不期然双手却压在了茶杯的碎片上,她屏气凝神,不敢声张,体内的鲜血却不惧权贵争先恐后地从手掌的创口涌出来。
皇上并没有察觉这些。他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病了就不要下床,想喝水门外有伺候的太监宫女,你喊一声就行了……你怎么……心疼!关切!他何曾对臣子说过这些话。说着说着皇上也意识到:他只是应召入宫的臣子,不是偏殿的主人,怎能如在家里般随意自在。是他错了。关心则乱。本想上前扶他起来,此刻却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皇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张太英,皇上喊道,张太英应声出现在门口一溜烟跑到了跟前。
你们一个个都是聋子吗?快去把地上打扫干净!
张太英一溜小跑着出去喊了两个小太监进来,三个人动作麻利地蹲在地上收拾。
其中一个小太监突然喊道,哎呀,大人的手流血了~
话音未落,皇上已然迅疾转身到了身边,将他一把推开,拉起李安宁的手来看,鲜血染红了整个手掌,如两面鲜艳的旗帜。
你……皇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知该说什么。
快去宣太医!全都去!快去!张太英年纪大反应却最快,喊出声的小太监反应慢被皇上在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这也怪不得他,被皇上推开时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伤成这样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朕有那么可怕吗?
臣未能替皇上分忧,反而接连闯祸惹皇上不高兴,臣罪有应得。皇上惩罚臣吧,让臣去牢房受刑心里才会好过一点。
牢里受刑才好过?那么跟朕在一起就是对你的惩罚。他稍一用力,将李安宁拉进怀里……
这是惩罚?的确很煎熬,很难受,浑身都难受,比得了风寒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这是在羞辱他吗?
方寸尽失间,“惩罚”又升级。皇上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李安宁苍白无色的脸颊瞬间染上一片绯红,心扑通扑通几乎要冲破他伪装的皮囊,跳出来。皇上的异常之举简直出人预料。
皇上感受到他的不安,低头看去:桃花般绚丽的一张脸近在方寸间,如兰的气息扑在脸上,撩拨得他心猿意马。李安宁的目光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捕捉了去。
手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说?你就这么害怕朕吗?皇上重新问道。
她慢慢低下头。
看着朕!
臣不敢!她小声违拗了他的旨意。
他没有坚持,转身把她放在了寝榻上。
张太英带着宋文田急匆匆赶来,两人跪在地上给皇上请安。皇上挥挥手,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三跪九拜,快给李大人包扎。宋文田麻利地打开药箱从中取出清创的纱布和消毒止血的药物,小心翼翼地处理起来。
皇上看了一会儿便走到台案后面批阅奏折,可是心思不在上面,提笔都不知道要写什么。于是放下奏折,拿起一本《风月集》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张太英站立一旁,提醒道,皇上,地上的碎片还没有收拾……
那还不赶快去!
之前的两个小太监被召进来继续清理地上的碎片,同时早有宫女送来了新茶和点心放到皇上的台案上。
皇上端起茶杯,忽想到李安宁刚才的失手,现在定是口渴难耐,便示意张太英将茶水送给李安宁。张太英眼神示意宫女去取新茶,自己则亲自恭恭敬敬地接过茶杯去送给李安宁。
李安宁慌忙颔首说道,微臣不敢。
朕命令你。
她只好伸手去接。可是双手缠满纱布,根本无法弯曲。张太英略一迟疑,宋文田已经替她接过来小心吹凉后喂她喝下。
宋太医的好心被皇上看在眼里,一国之君的醋坛子骤然打翻,却还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宋太医昨晚已经当值,为何还在宫中?
宋文田叩拜回道,启禀皇上,二公主今早头痛,差人命微臣亲自问诊,所以微臣半路返回宫中为公主问诊而后又去百草库亲自抓药。张公公到太医院时几位太医都去皇后处会诊问脉,只有微臣一人在,所以就随张公公赶来这里侍候。
皇上似乎并不领情,仍说道,宋太医辛苦,没事就早些出宫吧。接着又对李安宁说道,朕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李老夫人,说宫中有要事商量,朕特意留你在宫里小住,请她不要担心。
李安宁听皇上如此说,只能点头谢恩,心中却怏怏不乐,她并不想被留在宫中。伴君如伴虎,说得一点儿没错,待在皇上身边,比待在老虎身边还不自在。
伤口处理得怎么样了?这么久还没好吗?
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却又为何不打发她出宫呢?出了宫他不就清净了吗?李安宁心里想着。
宋文田恭敬禀道,回皇上的话,有些碎片需要清理干净,因此费时些。
皇上看到侍立一旁的张太英,便转移了目标,喝问他,张太英,你是怎么当奴才的?
张太英慌忙跪拜,奴才愚钝!
李大人一早上都没吃东西!皇上生气地解释道。
奴才该死,张太英打着自己的脸,说道,奴才这就让御膳房为李大人准备饭菜呈上来。
皇上端起茶杯,又说道,让其他的小太监去御膳房,你先将这案上的点心拿给李大人吃着。
从皇宫出来,宋文田一脸沉重,他已经坐实了心中猜测——李大人确实是个女子,却没有如释重负,心情反而更加抑郁沉重。她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何出现在这里?她是谁?她要做什么?这些问题困扰着他,一方面他担心李安宁,一方面又担心皇上。该不该告诉皇上呢?看情形,皇上似乎对李安宁异乎寻常的好,而李安宁那边,除了她的身份,没有异常反应。皇上知道她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