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但说无妨。
臣的母亲对微臣也有期望,就是镇守边疆,收复失地,造福边疆百姓。这也是过世的父亲的遗愿,如今国内四海升平,边疆百姓仍受到外族侵扰,微臣请求皇上准臣戍边。
皇上俯身扶起李安宁,道,爱卿忧国忧民,有济世之才,实乃朕之肱骨,你愿守边朕心甚觉安慰,如今朝中仍是用人之际,爱卿暂且留在朝廷,不过朕答应你,一旦边关告急,朕即刻派你出征。
天气转暖,万物一片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蛰居日久的妃嫔小主和公主们纷纷走出暖阁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百花未开,后花园各处已然花枝招展,莺歌燕舞。
张太英道,万物复苏,春意盎然,后宫娘娘们还有几位公主正在御花园踏青游玩,皇上不去看看吗?
趁皇上停笔犹疑的工夫,他接着说道,奴才瞧着挺有意思。
宝玥在吗?
三公主最是兴奋,拉着娘娘们踢毽子呢,还有明珠姑娘。
哦,皇上眯起眼睛笑道,有她们两个,一定热闹极了。
是呀,皇上。
好吧,朕也乏了,出去走走也好。
正是这个理儿,奴才这就去安排。
宝玥给我!踢给我!杨明珠大声喊道,她玩得正酣,香汗淋漓,外面一层碍事的罩衣早就脱下交给宫女,她浑身清爽伶俐,动作灵活流畅。宝玥也学她,或者两个人同时,总之,宝玥身上的罩衣也已脱去。踢毽子的共有五六人,围成一圈,杨明珠和宝玥技艺高超,二人你来我往,难分伯仲,竟把其他人晾在一边吹风晒太阳。
皇后和几位贵妃碍于身份都没有参与其中,她们坐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石凳上,只用极度羡慕的眼神静静观赏。
我看宝玥踢得最好,看她踢腿转身的动作灵巧极了,像当年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也会踢毽子?我们没福,未曾见过。
皇后拢了拢狐皮暖领,轻言笑道,很久之前的事了,妹妹还记得?
当然记得,连皇上从旁看到都拍手称赞皇后娘娘好身手。
提到皇上,皇后的笑容明媚了许多,大概那段记忆深藏心底,尘封许久,一旦提起,鲜活画面便会浮现出来。毕竟,后宫女人可珍藏的记忆不多,美好的记忆更是让人敝帚自珍。
年轻就是好啊,没有那么多顾忌和约束,就像天上飞的鸟儿,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妃子叹道。这句话在一众女人中间引起共鸣,她们感同身受,都变得沉默起来。无论皇后、贵妃、嫔、才人,抛却等级尊卑,此时一律都沦为平等的不幸的人。
明丽的春光里,她们乘着踏青的兴致款款而来,却要因共同的命运败兴而归吗?
与这边的低气压截然相反,另一边的气氛活泼多了。宝玥和杨明珠玩累了,停下来休息,宫女立即上前为各自的主人擦汗披衣。这个空当两人也没有闲着,边走边争论着谁更胜一筹。两人向皇后这边微微施礼便走到别处坐下来,并没有注意到那边气氛的异常。
明珠姑娘技艺减退了。是不是过了一冬,好东西吃多了?胖了?!父皇对你真是好啊。
杨明珠脸一红,道,以后别叫姑娘了。我想好了,我要出宫去。
梁国后宫皇帝的女人三六九等是这样分的,初入宫位份低且皇帝未及临幸的女人被称为姑娘,若是哪天皇上兴起临幸了她,没有诏书也自然而然晋位为使人。所以杨明珠很介意“姑娘”的称呼,因为她既标明了所属——她是皇帝的女人,又道明了属性,她还是个处女之身。而在皇宫里,既然身有所属,这样的身份便十分尴尬。幸亏,她还是个姑娘。
宝玥听她如此说,便问道,为什么?宫里不好玩吗?
不是。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不想做皇上的女人了。
女人?宝玥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笑道,眉眼都没长开呢,好意思自称“女人”?
我是说真的。
当初欢天喜地进宫,只这短短数月,你竟然有了喜欢的人?还要为他出宫?嗯,让我想想,数月间你未曾出过宫门,见过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我那几个哥哥,你到底喜欢上了谁呢?
我现在不告诉你他是谁,不过,这个人不是皇上,更不是你的几个哥哥。
宫里没别的男人了呀。
哎呀,别猜了。我当你知心,才告诉你这些的。反正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母后知道吗?
不知道。皇后娘娘没有理由反对的。
也好。说起来你比我都小,将来真做了贵妃娘娘,便是长辈,哎呀,想想我都不习惯。可是——你父亲会同意吗?毕竟你做了娘娘,他的地位才会更稳固。
凭什么要用我的幸福换取他的权力?我是人,不是他官场晋升向上爬的云梯!当初他知道我是女孩的时候大发雷霆,差点将母亲赶出家门。
是老夫人告诉你的?
不是。母亲从不提起这些伤心往事,是她的陪嫁侍女私底下告诉我的。
这话未必可信,我看首辅大人对你疼爱有加,不像是装出来的。
算了吧,你不用替他说好话。
我说这话是为你好。他若不疼你,你怎会如此乖戾不驯,正是他的宠爱,你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别向着他,反正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好,我支持你。两双手握在一起,这对游戏时的冤家对头,化干戈为玉帛,又成了好朋友。宝玥接着说道,这朝堂是男人的天下,坊间也处处为女子设限,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男人却可以官贾将帅,三妻四妾,为所欲为。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了。
所以你天天喊着恨不今生是男儿。
可惜我满腔热血无处抛洒,宏愿不得实现。
你有什么宏愿?说给朕听听。皇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笑着问道。
明珠给皇上请安。杨明珠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脸的孩子气。
朕记得你以前都自称“臣妾”的,像个小大人似的。
明珠正要说这事呢,我想出宫。反正我现在也不是皇上正儿八经的女人,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求皇上成全。杨明珠像剥豆子似的叭叭说完,热切地等待回应。
哦,皇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这才几天的工夫你就变心了。天下还有比朕更好的男人吗?皇上虽然年近四十,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脸上难觅岁月痕迹,眼睛明亮,充满睿智,身姿挺拔,俊朗无敌,不愧为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杨明珠呆呆地看着皇上,脑海里却掠过另一人的身影,轻叹一声,道,皇上是天子,明珠配不上。
这就奇怪了,你都进宫了,朕都没说出来,你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皇上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深宫之中她哪里有接触其他男人的机会。
杨明珠未曾料想,她的几句话有可能祸及他人。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和几位贵妃看到皇上,过来请安。
皇上……杨明珠还想说什么,被制止了,这件事容后再议。
都平身吧。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杨明珠,只有她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加之刚才她与皇上的对话众人不知就里,更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宝玥在她手臂上重重捏了一把,杨明珠听从好友劝告,乖觉起身,站了起来。
皇上转头看着皇后,笑道,春日好景不可辜负。
正是如此,臣妾才带着众姐妹还有公主来此游赏。
是呀,我们正在谈论皇后年轻的时候踢毽子厉害,皇上都夸赞呢。
是呀,好似都是昨日的事,一转眼朕和皇后都老了,只能看着孩子们玩。
皇上圣体康健,青春不老。皇后说道。
皇上圣体康健,青春不老。众妃齐声附和。
朕想去皇后那里讨杯茶喝,明珠和宝玥陪朕一起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携手皇后转身走去。
臣妾恭送皇上。众人行礼毕,用艳羡的眼神目送皇上皇后等人离去。
皇后寝宫原为“其华殿”,取之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句,后改为“俪宫”,隐喻伉俪情深,百年好合之意,是那个年代最浪漫最高规格的示爱。这对皇家典范夫妻,是梁国人的偶像,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普通民众凡成亲之人纷纷效仿皇帝,仿造“俪宫”。有的在家中建造小巧别致的“俪园”、“俪坊”、“俪堂”,有的干脆把字刻在假山上,还有的去制作匾额的店铺订购,直接悬挂在门廊上。这最后一种方法简单易行,省时省力省银子,效仿的人最多。制作匾额的店铺顾客盈门,生意好的不得了。
此刻正是在俪宫,皇上向杨明珠道,有话就在这里说与朕和皇后。
杨明珠扑通跪在地上,明珠想出宫。
皇后噗嗤笑了,道,刚进宫的时候,你还说这里好玩,想待一辈子。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不想耽误辜负了皇上。
这次不止皇后,皇上和宝玥也都笑了。皇上轻咳一声,面上又是帝王的威严之色,朕只想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皇后明白这话的分量,收敛笑容,带着几分紧张看着她。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免不了担几分后宫管理失职的责任。杨明珠素来孩子气,皇上因此可能会网开一面,若其他妃嫔也有蠢蠢欲动之心,那么皇后的头衔能不能保住,谁都不知道。宝玥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杨明珠道,是李安宁。
此话一出,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李安宁持金牌修整宫殿,工期紧张才临时住在了宫里,且是得到皇上默许的。杨明珠亲近她宫里人人皆知,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无人当真,遂未曾在意。连未曾与李安宁谋过面的宝玥也听说了些传闻。
皇上的沉默让在场的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谁都不说话,连心无城府的杨明珠都闭口不言,带着几分紧张等待着皇上的宣判。
好!朕准你出宫。皇上说道,你是以公主陪读身份进的宫,不存在耽误辜负之说。李安宁是朝廷肱骨之臣,你喜欢她说明你有眼光。只是朕劝你一句:万事莫强求,你是首辅之女,你的身份,你父亲的体面还是要顾及些。
皇上答应了,太好了。皇上说了那么多,她只在意第一句,并笑着跳起来,拉着宝玥转圈。
皇后可有异议?皇上问道。
臣妾一切都听皇上的。臣妾一直把明珠当做女儿看待,一应用度都和宝玥一样的。所以她的请求情理之中,臣妾没有异议。
宝玥拉着杨明珠坐在下首的榻上,笑道,我倒想亲眼看看这个李安宁是何方神圣。
等我出宫之后,带你去找他。
不可造次!皇后嗔怪道,首辅之女怎能随便出入官宦之家。
好了,朕又要去批折子了。皇上起身,又道,乍暖还寒,皇后多穿些,手太凉了。
多谢皇上关怀,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臣妾正在炖滋补浓汤,稍候让人送去偏殿。
朕等着。他带着一股风转身离去,众人起身相送。
还没走到偏殿便见长寿宫的公公急急赶过来,一边行礼一边禀告道,皇上,太后请您去长寿宫。
母后旧疾又复发了?
禀皇上,太后身体无恙。
太后正在宫女搀扶下慢慢行走,似乎在活动筋骨。看到皇上进来,不等他行礼便向前伸出手去。皇上上前一步握住,扶着她一同走到暖榻边上。
母后怎么不去外面走走,天气不错。
在这宫里待久了,外面明晃晃的不适应,风还是凉。年纪大了,身子不行了。哀家知道你忙,就不耽误你的工夫了,今日想起点儿什么就想嘱咐你几句。
儿臣洗耳恭听。
还要记在心里。
是。
皇上怎么看君臣之道?
母后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你先回答哀家。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礼应如何?忠又如何得知?
母后若有告诫之言,不妨直说。
好,哀家不兜圈子了。君者,孤者,寡人也,亲密则同流,君不为君,臣不为臣,祸将至矣。
母后说的是谁?
李安宁。
他有何错?
错不在他,在你。你对他过于倚重抬举,用皇上的话说就是礼太过。
儿臣以往也有此举,母后从未劝诫过。
此一时彼一时。哀家未见过此人,却已经听过他不少的事。内阁谏议,破格提升,钦点主持整修事宜,还有……皇帝呀,太过了。
这次整修宫殿足见他的智谋,是个堪当大任之才,儿臣任人唯能,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天下。母后深居后宫都能听闻他的种种事迹,如此能人为何不予重用?
现在无愧,母后怕的是将来。人因德才声名远播,定会流芳;若因流言享盛名,定为后人不齿。
难道母后所闻除了他的德才,还有留言?
当下太后默然,没有回答,而是端起宫女送来的滋补茶,轻啜一口,将缠绕指尖的宫绣细罗帕举到嘴边,擦了擦嘴角,做完这些,她才长舒一口气,没有接皇上之前的话茬,却问道,皇上可听说过弥子瑕与卫灵公的故事?
儿臣知晓此事,出自韩非子所作《说难(shuìnán)》。
哀家之初觉得弥子瑕天真幼稚,不懂礼仪分寸,才最终招致祸端,其实卫灵公何尝没错?他不辨是非,任意妄为,误导了弥子瑕。前朝之事可当故事逗趣今人,也可以当一面铜镜引以为戒。皇上觉得呢?
半晌沉默后,皇上低声应道,儿臣明白。
唉~太后长叹一声,哀家希望你是真的明白,有时间去“荒苑”反省反省,切记律己正身。
刚转出宫门,张太英迎上去,皇上,蔡丰老将军求见,在偏殿外等候。
皇上没有听进他的话,问道,近日谁经常来向太后请安?
回禀皇上,皇后似乎来得比平日勤些。
皇后之前是否找你问过话?
张太英低头认真想着,喃喃道,没有哇~
好好想想!
张太英哦了一声,又低头沉思起来,过会儿说道,整修竣工宴席上,皇后曾交代奴才将皇上的皮袍找出来晾晒一下。只凭空这一句,奴才觉得皇后似有所指……
你怎么回答的?
奴才只答应着,没有多说什么。
皇上前后一思量,便明白了原委。他说道,不过,皇后的吩咐你照办就是,万不可多做揣摩,你宫中服侍多年,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
奴才失言,皇上恕罪。
好了,这事不准再提。你方才说谁在偏殿等候?
蔡丰老将军。
蔡丰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皇上了解此人,便急急向偏殿赶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