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烛光跳跃,爆花噼啪轻轻响着。比起之前的心无旁骛,皇上心中多了一份挂念,都两日了还不来上朝,她的伤好点了没有。
张太英。
皇上。
李安宁的伤好了没有?
这个……皇上,奴才不知……奴才现在去府上探望一番……
不用了。朕记得她说过要替父亲完成遗愿,所以……她应该不会太纵容自己。
次日早朝皇上无精打采坐在龙椅上,张太英道,昨日商讨盛安县治水人选,皇上问有无推荐。
臣愿往。短短三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皇上在人群中搜寻着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李安宁迎着众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臣坚持认为盛安县水患系暗河作祟,所以定要查明实情,以绝后患,给枉死者一个交代。
皇上已经从殿上走了下来,走到众人中间,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她身边,笃笃问道,你当真要去?
回禀皇上,微臣绝无戏言,愿在这朝廷之上立下军令状,水患不除,不离盛安。
朕若答应,你就必须去千里之外,朕舍不得你。他看着她,心里默念道,目前的局势,也许离开是万全之策,宫里坊间的议论,你是没有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呢。
思量再三,广袖一挥双臂倒背身后,众卿可有他人推荐?
皇上……
皇上抬手制止她,朕知道你的决心和忠心,不妨暂且听听众卿的意见。
三王爷道,臣赞同李安宁的请愿,无论如何她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请皇上准奏。
请皇上准奏!
准奏!他没想到这两个字只是在心里想想还未说出口却已经刺痛了他的心。这是离别之痛,思念之痛。一步步走回去,坐回龙椅上,他已经疲惫不堪。
既然爱卿有意,又有三王爷等举荐,朕就答应你。
李安宁道,臣另有一请求,请皇上恩准。盛安县令刘本道如今查实系被人诬告,还请皇上恩准他协助微臣同去治理水患。
虽系诬告,也是无能之辈。他有何脸面回去见盛安县父老?
李安宁跪拜再请,道,皇上息怒,刘县令熟悉当地地形,有他在,定能早日解除水患灾难,请皇上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即使水患可除,也不能算他的功劳。
一官员站出来说道,皇上息怒,如今尚无定论,请皇上为天下苍生计先不要苛责刘大人。
皇上喟然一叹,道,好吧。就依你们的意思,让他先去赎罪吧。
经过半个月的勘察,李安宁和刘本道带着几个熟悉地形的山民终于在盛安山上找到了暗河通道。
原来盛安县内有个盛安山,地势高,偏偏山顶之上有个鬼斧神工蓄水不多的小湖,半山腰又有个山洞。山顶小湖湖面窄湖底浅,在雨季到来时大量的雨水顺着山坡流到了半山腰的山洞里,在山洞里还发现了一个湖。山顶的雨水不断注入山洞的湖里,湖面却并不上涨。李安宁带众人举着火把围湖查看,一个山民突然喊道,大人,在那里!火把聚拢到一起,这次看得更加真切,一个锅盖大的通道口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哗哗地流水声回荡在山洞里,初始众人还以为这水声是山顶的雨水注入的声音,却原来也是这山洞湖里的水流到下游的声响。经过观察,李安宁发现山洞的湖很深,蓄水能力也很强,如果将暗河口堵住,在湖的背山一侧开凿一条引流的河道,那么细柳河的水患问题基本就可解决了。李安宁很是兴奋,一旁的刘本道却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李安宁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刘大人,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刘本道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哽咽地说道,李大人信中所写的暗河,原来真的存在。之前我也曾派人四处查看,唯独这座盛安山没有来。因为当地人都说这座山上卧着一条龙,上山就会触犯龙神,被大水冲走,还有人说夜晚听到过神龙的咆哮声。山下原来住的几户山民就触犯了神龙,被大水冲毁了房屋,还有人丧命,都搬走了。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也无人再敢上山。都怪下官听信不实之言没有细查,这两年多少百姓因此丧命,下官有罪啊。
李安宁一面安慰刘本道一面进一步观察山洞里面的地形,思考着如何有效地堵住暗河口。第二天他就召集民工准备施工并发榜召集流浪在外的盛安县百姓回乡治水,由朝廷发饷帮助他们重建家园。看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流浪在外的盛安百姓一呼百应携妻儿老母相互搀扶着组成一股返乡大军,浩浩荡荡,场面蔚为壮观。邻县治安因此改观,几个县令联名上书为李安宁表功。
你果然不负众望,皇上将折子捧在手里,欣慰地长舒口气,自语道,你在那里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对你,朕该怎么办?
梁国的望海寺算不上香火鼎盛,这是一座皇家寺庙。庙里的僧人都是朝廷任命的剃发官员,有官衔官阶食朝廷俸禄。来此的香客都是皇亲贵胄,这里并不对百姓开放。
住持虽然是朝廷任命的二品大员,却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得道高僧,六十多岁,鹤发童颜,喜出游布道,阅历无数。
皇上登基之前便是望海寺常客,有时在此小住。寺里有专门的斋房供皇上享用,住持方丈亲自接待。
大施主。这是寺里对皇上的尊称,住持道,您是上香冥坐还是听经?
方丈,弟子有一事请教。
住持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弟子想做一件事,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该怎么办?
佛让人放下一切欲望,此谓“四大皆空”。
如果放不下呢?
大施主不同凡人,老衲不敢妄下断言。只是万事放下便对众生无害,请大施主三思。
方丈说得对,放下便对众生无害,对她更是如此。
这最后一句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方丈了然于心,不便再说什么,将他引向斋房休息。
李安宁落脚的地方是一所被人遗弃的院落,因地势较高没有被大水冲垮,但也显现出摇摇欲坠的险象。从院落的布局来看主人应是当地的富户。水患之后,灾民激增,不少富户的粮食和钱财遭到盗抢,因此离开。
都是被逼出来的。刘本道摇头叹息,这些天来他不断自责,脸上总是一副忏悔恕罪的表情。
大人住在这里也不安全,万一灾民到您这里来抢粮食,惊扰到大人,下官如何向皇上交代?况且这里也已经岌岌可危,大人还是屈尊与下官同住吧。
刘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里地势高,暂时不会有危险。我和几位山民住在一起,互相有照应,就不去府上打扰了。
这次能回来,多亏了李大人为我在皇上面前求情,在下及全家一直想找机会谢李大人这份恩情。
大人系被人诬告入狱,如今案子早已查明,本就早该被释放的。
刘本道说道,都怪在下无能,任职三载都没能治理水患,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这些天刘大人为治水辛苦奔走,皇上定能体察,感受到刘大人恕罪的心情。刘大人写给皇上的奏折送出去了吗?
什么奏折?刘本道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李安宁低头勘测未曾察觉。
请求朝廷开仓放粮。
哦——写了。前日已经送出去了。如果谁看到他此时闪烁不定的眼神,定能拆穿谎言。
那就好。只要能度过这个难关,明年我保证不需要朝廷支援,不让一个村民饿肚子。
李大人真乃上天赐给我们盛安县的活菩萨。
眼前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看到主人回来,缓缓起身,脸上略带羞涩,迟迟疑疑地解着前襟上的衣带。当李安宁反应过来这位不速之客的意图,小姑娘已经褪去了罩衣,穿着水绿色的绣花肚兜走到了她面前。
李安宁全身的血液涌向头顶,太阳穴突突像敲着两面小鼓,脸颊火烧般通红,只是她自己看不到。小姑娘也是双颊通红,极力掩饰羞涩,可是羞涩那么明显,怎么掩饰得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目的又是什么?李安宁看着来人,眼中却空无一物,所有的感官都被深深的思索代替,她沉默地站在原地。
独自坐等时,这位不速之客内心充满了不情愿,看到主人之后,这种情绪减弱了几分,她为这种转变感到羞愧,幸亏对面的人看不到她的内心,不然定会嘲笑她。她一步步走近,对面的人毫无反应。她是默许的吧?小姑娘想到,至少不反对吧。双臂环绕住她的脖颈,稚嫩的童声还未褪去,李大人,我是来报救父之恩的。
救父之恩?她想推开来人,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臂,缩了回来。
刘本道是我的父亲,我叫刘灵。
刘灵?她问道,是刘大人让你来的?
是。她将脸埋进李安宁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一辆马车风雨兼程向着目的地前进。从外面看,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车夫一身素色青衣,眉宇俊朗,充满英气,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庞,说明了他是一个习武之人。车里坐着两个人。坐在下首的那人一身蓝布衣袍,脸上是惯有的谦卑之色,他微微向前躬着身子,随时听候差遣。坐在上首的那人一身月白细绸衣袍,星眉朗目,丰姿俊彩,不怒自威,他只坐着一动不动,便让人产生高高在上的敬畏。
张太英,皇上说道,告诉田照前面驿馆停下,马蹄声有些乱了,马儿累了,休息一下吧。
张太英答应着转身靠近窗户,双手啪啪拍了两掌。
吁~这声吆喝伴着一声马的长嘶,马车停了下来。
帘子刚一挑开,张太英还没说话,田照双臂向前抱拳回禀,皇上,马匹四蹄疲软无力,属下请求在前面驿馆稍息片刻,换马匹继续前行。
呵呵,张太英答道,皇上正有此意,所以叫停了马车要告诉你田大人,就是这个意思。
皇上下车伸伸懒腰,望着前面广阔的天地叹道,平时就应该多出来走走,瞧这天高云淡一望无垠的壮阔,心理真是舒坦啊。
田照问道,皇上也能听出马儿累了?属下佩服!
速度越来越慢,马蹄落地不似初始时笃笃有力。
正是如此。
离驿馆还有多远?
回禀皇上,大概数十里。
盛安县呢?
盛安县据此还有一天的路程,属下估计明日这个时候就到了。
夕阳如血如盘,红得美丽却不耀眼,皇上看着半空那个巨大的圆,想到明日就可以见到她了,心里禁不住一阵波涛翻滚。她看到朕会高兴吗?
走吧,继续赶路。
短暂停留后,这辆马车就向着前面的驿馆疾驰而去,马儿似乎也明白了前面等待它的是安逸,努力奋蹄向前.
皇上到达盛安县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下着连绵不绝的细雨,天色阴暗,空气潮湿。李安宁正带领百姓在山上施工,下山的时候几十人用一条粗绳前后相连,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蜿蜒前行。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刘本道扭伤了脚,疼得动弹不得,被两个山民用担架抬回家。
李安宁居住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搭起的床,床板上铺了一层稻草做垫子,稻草上面是一条粗布床单,屋顶滴滴答答漏着雨。每处漏雨的正下方都放了一个容器,雨滴落在容器的正中央,有的已经接满,落进去的雨水在小小的水面涤荡起圈圈水纹,溢出的雨水从容器四周均匀散开,最终流到地面上。虽有屋顶的遮挡,地面仍旧湿漉漉的,皇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张太英尾随皇上进入到房间内,脚下一滑四脚朝天摔倒在地,他哎呦一声,赶紧喊道,皇上小心!护驾……
说了多少遍,老爷我是微服私访。
奴才一着急,又忘了。老爷恕罪。
雨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忽大忽小,一会儿哗啦啦一会儿淅沥沥,让等待的人心神不宁。
老爷,奴才去准备晚饭吧,您累了一天了还没吃东西……
想必李大人也没有进食,等她回来吧。
是。张太英应着,弯腰端起地上的铜盆,里面已经接了大半盆雨水,倒到外面,又将它放回原地。
田照呢?皇上问道。
他去附近找草料和席子,没想到这里下这么大雨,田大人担心马儿受凉生病……
你也去帮他一块找吧。
这……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应该是当地的农夫,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却没有一丝悲苦,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藏在怀里。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张太英挡在皇上前面,大义凛然地问道。
来人与其说谦卑不如说憨厚老实,满脸含笑,只把怀里的东西向前举到面前,不住地点着头。
你到底要干什么?伸手将农夫的手打掉,一只碗和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皇上和张太英肯定不认得那是高粱面做成的馍馍。
农夫顾不得什么,赶紧蹲在地上首先捡起两个馍馍拍打着沾到上面的脏东西。
皇上看明白了一切,将张太英推开,上前屈身扶起农夫,说道,老乡可是来给我们送吃的?
是,农夫语拙,说出这一个字便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下面的意思,勉强接着说道,你们是李大人的朋友,李大人是个好人,这个给你们吃。
皇上郑重其事地接过来,平生第一次,觉得接受馈赠是如此令人感动,心里面沉甸甸的。盛安县仍是灾区,眼前的农夫也许家里有妻子儿女,也许这两个黑馍馍是他们全部的粮食,送给他们,一家人都要挨饿。
李大人是好人,你们吃。
这个能吃吗?张太英鄙夷地说道,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能吃。眼下就只有这个了。水患治理好了,明年收了庄稼,就有大米吃了。
农夫不似刚进来时拘谨,话说得条理顺畅起来。
皇上问道,李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往常要很晚,今天大概快要回来了。下着雨山上没法施工路又滑。
我听说村里的壮丁都去山上堵暗河了,你怎么没去?皇上问道。
我家中有老母卧病在床,下面有五个子女无人照看,李大人体恤关照,没有让我上山。
你内人呢?张太英尖着嗓子问道。
逃荒途中病故,老母因此伤心难过,同时又要照顾我那几个孩子,操劳过度,便卧床不起。无钱医病无粮充饥,病更加严重了……
皇上的眼眶红了,张太英也变得沉默不语。
李大人是个好官,这次水患一定能治好。农夫坚定地说道。
皇上看着手中的馍馍,问道,李大人平时吃什么?
我没见李大人吃过东西。农夫稍一迟疑之后才说道,紧接着又说道,哦,只有那次,我看到她从树上摘了嫩叶直接放进嘴里嚼,然后就咽下去了……大概饿坏了。
什么?!皇上几乎要跳起来。
张太英也目瞪口呆。
李大人把自己带来的粮食都分给了我们……
爹爹,门外站着一个披着破旧蓑衣的小女孩,蜡黄的小脸,尖尖的下巴,她喊道,奶奶咳嗽得厉害,喘不过气来,你快去看看吧……
农夫从地上捡起那只幸好没有摔碎的碗,打拱赶紧走了。
李大人何苦这样难为自己,她为什么不上书请求朝廷开仓放粮呢?皇上,哦,老爷,奴才心里特别难受,特别想哭。呜~他真的哭了出来,两颗泪珠滑稽地坠在眼袋上,摇摇晃晃。
你说为什么?
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李大人是个好官。
皇上不说话,回想起走进帐篷看到枕着胳膊睡着的她……再苦再累她都默默独自承受,坚毅得让人心疼,让人生气。
皇上比任何时候都想早点见到她。初衷是为了填补心中的思念,现在则处于纯粹的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了?离京至今一个月未见面,虽然他曾经叮嘱她随时写奏折,可是她就是不听话,若不是那份表功的奏折,他都不知道她这么快就找到了暗河口,并且已经开始施工。李安宁,你是在替朕分忧,还是在朕的心中增加对你愈加割舍不下的砝码?
老爷,奴才去给您找点别的吃的,这个……他指着皇上紧紧攥在手里的黑馍馍,您就别吃了。
老乡都说了没有吃的,你去哪里找?
马车上有咱们带来的点心……
都送给灾民!刚才的老乡家里多送一份过去。
也没多少。
明日一早你就去富户家中借粮,分给回乡的难民,同时让田照快马加鞭去邻县未受灾区吩咐官员开仓放粮,就说,朝廷的救济粮马上就到,让他们先行借出。
是。奴才现在就去找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