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107年前,人类躲进墙壁前,都在做甚么呢?』
『……』
微风徐徐,男子金发梳齐,身着黑色西装,笔挺地站在墓园内。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求知的欲望。你想过人的天性吗?坊间流窜的是非传闻、流言蜚语……儿子,人类的天性,是口耳相传。』
『爸爸,我不懂,这和107年前的人类活动有甚么关系?』
『即使没有任何实质的文献流传下来,人类的子孙后代也该能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口耳相传下来──任何生物都抵抗不了自己的天性。就像我们历经再多苦难折磨,无论多么无情的人,都不会忘记哭的能力。』
圆滚的眼珠眨也不眨地。
『要完全封住人们的嘴,根本不可能──但有一个办法能封住所有人类的口。』
『是甚么办法,爸爸?』
『──窜改人类的记忆。』
『……』矮小的他,瞪大蓝色的双眼,『真的有人做得到吗?』
对方的脸有些模糊。
『那,艾尔文。』他伸手,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金发。
『──你想过为什么人类可以筑起这么高的墙吗?』
蹲下身,放下手上的花束,男人轻轻擦拭墓碑上的名字。
哈瑞斯.史密斯
「抱歉,已经有段时间了。一直抽不出空来告诉你,我加入调查兵团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母亲在父亲惨死后,不到五年的时间也重病走了,然后,他也离开家乡了。
「爸,再和你分享个好消息,团长将我晋升为分队长了。」金发的他浅浅一笑,「希望这能让你为我这个害死你的愚蠢儿子感到几分光荣。」
微风轻抚,几声鸟鸣。
「虽然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一步,可代表我有更多能力去找寻你所谓的真相。也多亏这个晋级,才让我有这一个礼拜的时间回来看看你们。」上面说是特休,晋级前的自我调适,手上一份公文也没有交给他,可真是把「自我调适」的理念贯彻地很彻底。不过,和平日忙碌的状况对比起来,这样的空闲反而多了股刺探与不被信任的恶意。
他站起身,看着墓碑。
旁边还立着另一个整齐的墓碑,前端搁着鲜花,上面刻着汉娜.史密斯。
说他没想过父母亲是骗人的。但是专注于兵团里的事物的他,几乎能够轻易地催眠自己忘记这些思念。
右边一阵暖风吹过,细草沙沙。
这里的阳光,还是这么舒适。
……
一个礼拜还真不知道要做些甚么才好。
蓝色的双瞳仰头望向清澈的蓝天,苦笑一下。
「回家好了。」
闪过的念头,让他心情转好不少。即使他并没有把握过去住的那个家是否还完在,可还是不自觉期待在那里再次看见过去的单纯美好。
他凭着多年的记忆,绕过几个街道,道路依旧,但景色却是很多不同。有些房子新了,有些围墙倒了。几个孩子嘻闹跑过他身边,没有一张面孔是他认识的──周围一切那么熟悉,又有点陌生。
「……艾尔文?」
有个不太确定的声音从旁叫住他。
他转头看向对方,将金发系成辫子的女人,环抱一笼衣物,愣愣地望着他。
在无声的对视后,男人认出她了。
「翠丝,好久不见。」他微笑。
「天吶,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艾尔文!」被叫做翠丝的女人放下衣篮,兴奋跑来,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妳,翠丝。」艾尔文礼貌地回拥她。那段他跟翠丝在旧街上你追我跑的日子,突然亮了起来。
「自从你从军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了!」艾尔文微笑不语,放开拥抱后,翠丝继续说道:「怎么有空回家?要不到我家喝杯茶吧?爸妈一定也会很高兴看见你的!」
「翠丝,我很乐意。不过,我想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回家一趟,好好睡一觉。」艾尔文微笑,毕竟他才刚抵达。比起喝茶,现在的他确实更期待回到他从小生活的地方──然后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睡上一个舒服的午觉,「这几天我抽时间过去喝妳的茶。」
「那你可不能食言。我还住在同个地方,随时欢迎你来!」看出艾尔文眼中有别的期待,翠丝也不勉强,笑了笑,「过来的时候,好好跟我说说你都干了甚么去!」
「好。」艾尔文点点头,往前方的下坡去,翠丝在背后目送着故友。
见到这位熟悉的儿时玩伴,艾尔文更确定自己离家不远了。这使他对回家的期待又更深了,即便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早已不在。
那个地方,肯定还保留很多过去的美好吧,就像和这个女孩重逢一样美好。有些他以为自己遗忘的事情,又重新闪闪发亮了。
只要过了那个转弯,迎接他的,就会是那条洒着阳光的熟悉街道了。
艾尔文弯起嘴角。
碰!
「啊!」
突来的莫名冲击撞上他的胸口,虽然只让艾尔文的脚步晃动下,可撞上他的不明物体就没那么幸运了,整个人向后跌到地上。艾尔文连忙蹲下,伸出手放在跌坐在地的人面前。
「妳没事吧?」
凌乱又厚重的橘色长发,参差不齐盖住她整张脸以至身躯。他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能勉强从发丝间隙中看出她娇弱的体型,判断她的性别。
「面包、面包……」
跌坐在地上的女孩根本不理会他伸出的手,双手慌乱四处乱摸。几块面包散乱在地,和女孩的小手差了些距离,艾尔文顺手捡起其中一个。
脏了啊……
感觉到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女孩突然用力向他伸手。艾尔文不急不徐将面包递回她的小掌心中,女孩死死抱住重新回到身边的食物;彷佛那是她救命的木桩──或许真的是。
「这些脏了,我重新买给妳,当作是我粗心撞倒妳的补偿。」
女孩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理会他的问候、没有答谢他的帮助。她慌乱地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吼叫声:
「──妳这个小偷!快把东西还来!」
艾尔文蓝色的双眼扬起,街头跑出一名手持木棍的中年男子。女孩倒抽一口气,拔腿就跑──
碰!
一只有力的大手拦住她的肩头,发下的她露出惊恐的表情。
「没做错事的话,不需要逃。」撞倒她的男人这么说。女孩不服气地奋力扭动身躯,试图挣脱男人的压制。
「──放开!」女孩放声尖叫。引来几个路过民众的关注。
「用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艾尔文平静地说。女孩咬牙,接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喊出来:
「──爸爸!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就为了那个歪七扭八的阿姨,舍得我这样流落街头、靠偷东……唔!」
原本拦在她肩上的大手,忽然用力摀住她的嘴。
「快把东西还来,小鬼!」一瞬间,眼球爆着血丝的中年男子挡到艾尔文面前。女孩还在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双手用力拍打艾尔文摀着自己的手腕。
「请问,这些面包多少钱?」对于周围群众侧目的目光,艾尔文冷静从容。
「呃,七块。」看见一身整齐干净的艾尔文,疑似是面包店师傅的中年男子,忽然跟着冷静下来,偷偷瞥了一眼顿住的女孩,「请问,你是……?」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掏出几枚钱币后,艾尔文没有回答对方问题的意思。他的手离开女孩的面部,反倒压到她头上,硬把女孩转向对方,然后再用力压下她的脑袋,「道歉。」
「……对不…起,大叔。」碍于全身受制于男人的力道,女孩只能低头老实地对中年男子说,「…我以后不再犯了,如果你原谅我,我相信你的发线会变得……唔啊!」
然后头上的力道更重了。重到女孩得硬挺肩膀对抗头顶的力道,才不让自己整个人往下倒栽。
「哼,管教好你的孩子!」说完,面包店师傅不屑地瞥了女孩一眼,愤恨离开。
「……」
艾尔文始终冷静。女孩奋力向前一钻,逃离他的压制。
「大哥哥,虽然我想谢谢你帮我,但是你先把我的面包弄脏,所以扯平。」看不见女孩的脸,不过听语气就感觉得到她的理直气壮。
艾尔文低眼看她。
幸好她没哭。
没有哭哭啼啼是好事,他可不会哄小孩。不过这年头的孩童犯罪都这么嚣张?一般来说,刚从危险中抽离,正常人都会有一瞬的松懈才对;对于一个还不懂如何纾发情绪的孩子而言,最好的发泄管道就是与生俱来的哭──可她真是够义正严词的。
「妳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不是疑问句,艾尔文非常肯定。
「我没有做错事情。」女孩很快接上,她从破烂口袋中,拿出一条项链,「我跟他说我用这个跟他换一块面包。他不肯。」
女孩的手掌晃了晃。项链上镶了一颗透明的珠子,在不同角度的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泽。
「……」
「可是我真的快饿死了……」女孩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这是我最后一个有的东西了,所有东西都被我拿去换吃的了。可是,只有这个,爸爸妈妈说,这绝对不能弄丢。」
说着说着,女孩有些哽咽。
「…如果我饿死了,留着它也没有用。比起这样,爸爸妈妈应该更希望我好好活着吧。」
「……」
「不管怎样,我都想活下来……」
「妳的父母去哪了?」艾尔文问。
「我不知道。有天出门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女孩用手肘擦了擦应该是眼睛的部位,然后伸手,朝艾尔文递出那条项链。
「虽然我觉得我们扯平了,但是大哥哥你还是帮我的多,如果刚才被抓到一定又要挨打……」瘦小的身子无意识地向内缩了缩,然后,她将手更向艾尔文送去,「这条项链,就当作是我的回报吧!」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妳更该好好留着。」艾尔文提出更实际的建议:「或者留着换妳的下一餐。」
「爸爸妈妈说过,我们做甚么事情都不能欠别人。比较起来,跟不认识的人交换,还不如给大哥这样热心帮我的人!」
艾尔文没有任何评语。
「再怎么说,你没有让我被打,还帮我解围!像大哥这么好的人,肯定会帮我保管!等我长大,出人头地后,再来跟你拿!」
艾尔文蹲下,直视她几乎完全被掩盖在厚重发下的五官,道:「除了这条项链外,妳现在甚么都没有,妳要怎么做?」
发下那张脏脏的脸露出微笑,「你等着吧,就是它这么重要,所以我才会想尽办法拿回来!」
「……」
「啊,到时候,我一定用一百个面包的钱把项链从你这买回来!」她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扬起头,彷佛是用她最有自信的表情──艾尔文总算看清楚女孩发幕后的脸。
「这样,我们真的就谁也不欠谁了!」
阳光照出一对琥珀色的大眼睛,清澈闪耀。
「……」
艾尔文终于伸手,从小手上接过坠子。
「谢谢你!」
看见艾尔文拿走掌中物,女孩喜若狂欢,带着灿烂的笑容,对他喊了一句十年后的今天她会在这条巷子等他后,娇小的身躯和他擦身而过、转进巷里。
「──小偷!」
同个时间,街角的那一端传来另一个青年的声音,似乎……正朝着艾尔文咆啸?
「──快把东西还来!」
青年伸出的食指用力指着他,这次艾尔文十分肯定青年是在对他吼叫了。
他看向端在掌心里的项链。
艾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