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周六——一个理直气壮不用去学校的日子。
早上7点,天空还是暗沉的蓝。
宫藤侧卧着躺在床上。他一手垫在头下,一手持着手机,大拇指不停地划动屏幕,快速浏览新闻。
“一大学生无聊之余去做打手。”
宫藤看着这则新闻,冷笑了一下。想到自己昨天上课的情形:一位四十岁穿一件正经西装的男老师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用他那既无磁性又无波澜,还带有一点南方山区口音的腔调叽哩哇啦了45分钟。从头到尾口若悬河,不敌宫藤翻了两分钟的书。
排开内容不论,当下大学教师的教课水平实在有待提高,一尘不变的古板气,面不改色的平铺直叙,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漫长的45分钟啊。自己以后坚决不读博士,万一读了博士变得像讲台上那些了无生气的老师一样,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算了,不想了。宫藤开始闭目养神。
滋滋……
慕牧!
宫藤赶紧接通:“是不是DNA结果出来了?是不是那个人?”宫藤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好几个分贝。
“宫藤,别激动啊,你平常不是这样子的啊……淡定,淡定!”慕牧在电话那头安慰道。
“哪有啊……只是……”宫藤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慕牧见宫藤如此迫切想知道答案,便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你猜对了。就是她!”
说完,电话另一头的宫藤半天没出声。
“怎么了,宫藤?”
“没什么……对了,慕牧队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提审呗。”
“慕牧队长,我们现在的推论只是推论,即使DNA是她的,在法律层面上也不能认定她一定是凶手。我只是自己编了个故事,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重要的是看她自己交不交代。”
“知道知道,宫藤,你我其实都清楚,你不必再纠结了。该说的话我会说的,至于能不能让她自己主动开口,还是秉性问题,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她会说出事实的。”
“我……我能不能去看一下?”
“还是按耐不住啊,宫藤!行,你来吧。”
宫藤把剩下的几条新闻浏览完毕,然后起床洗漱。把笔记本揣进口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用手胡乱地撸了撸凌乱的头发。
相比昨天沉闷压抑的天气,今天偶尔露出一角的太阳让人心情舒朗许多。
估摸着慕牧没这么快把嫌疑人带进局里。宫藤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在一个废弃小工厂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这是他周末经常光顾的摊头。宫藤认为这家做的油条全武川市最好吃的——没有之一。油条表面金黄,条形笔挺,体大蓬松,嚼在嘴里酥嫩无比,回味无穷。他家做的豆浆来源自家地里的黄豆,浓烈的豆香味几米外都能闻到。
等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下肚,宫藤伸手拦了辆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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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审问室的时候,柳冰清已经坐在里面了,年轻的脸庞拢着不合年纪的愁容。
宫藤进来时,柳冰清稍抬眼眉瞅了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去了。
“柳冰清,我们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慕牧说。
“嗯。”
“事发那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柳冰清脖子一缩,略显讶异。不过还是认认真真回忆着:“早点在家吃的,吃的牛奶和全麦面包,外加了一点葡萄干。中午和晚上都在店里吃的,盖浇饭,俊飞家的。中午是番茄牛肉……”
“好的,除了一日三餐,你还吃了什么零食吗?”
“零食?没有,我平时不爱吃零食。”
“巧克力,巧克力吃没吃?”
“啊?”柳冰清的瞳孔一缩,惊恐的眼神直直地扫向慕牧,她颤动着嘴唇,想说话但始终没发声。
很明显,柳冰清对巧克力三个字反应异常。
“有没有吃巧克力?哪怕一口?”
“没……我不吃巧克力的……”
“柳冰清,我们在你店门外的一个巧克力球上发现了你的DNA。”
“什么!”柳冰清浑身一震,花容失色,两个字从嘴里蹦出来时都变得尖声尖气。
柳冰清低下头,皱着眉头,她似乎在懊恼、反省,思考着什么。
“柳冰清,按照正常程序,如果你这边没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我们,那我们下午就要去找狗蛋儿了,根据你们原先的口供,狗蛋儿是重要嫌疑人。我们可以依法逮捕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语道醒梦中人。慕牧说得春风化雨,但字字都震到了柳冰清的心脏。
慕牧的话仿佛解开了桎梏在柳冰清思想上的枷锁,她缓缓地嘘了口气。
“是我的错……我……但是我……”柳冰清的眼泪扑漱漱掉下,她用手捂住眼睛。
慕牧见不得女孩子梨花带雨,何况还是个看似善良的孩子,“柳冰清,我给你倒杯水,你慢慢想,慢慢说。给,餐巾纸,把眼泪擦擦。”
柳冰清接过慕牧递过的纸巾,轻轻擦拭着眼眶。
“那天晚上……”说着,柳冰清突然哽住。她开始轻轻地咽口水,想要把悲伤的情绪压制下去。
“那天晚上,庄思翔到了你店里?”慕牧顺着引导。
柳冰清抽搐了下鼻翼,“嗯,我当时正蹲在地上剪百合的黄叶子。他就进来了……他进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盒巧克力,还是新的,包装都没拆。他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盯着我,不说话。”
“就看着你,不说话?你们以前见过?”
“见过。他第一次来花店,拿出记者证,说他是报社记者,最近准备写一个关于花店的专题。需要采访几家花店主人。他说我的花店在一大堆小吃店中,很有特点。就选择了我这家作为采访的第一家。”
“你接受采访了?”
“其实一开始内心是拒绝的,但是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最后决定接受采访其实也是有点私心,我想他如果报道写的好一点,也许还能提高我小花店的知名度。”
“他都问了你些什么?”
“他其实没问什么关于花店的事,问了好多我的私事,什么老家是哪里的,现在住哪里,父母跟不跟我一起,有没有男朋友,每天几店开门,几点打烊……”
“看来他动机不纯。”
“我起初认为是采访流程,也就不以为意,直到后来他搭着我的肩膀要求跟我自拍合影。我就察觉了。”
“我们去过庄思翔的工作单位,仔细看过他写的每一篇报道,但是没有找到你说的那篇介绍花店的文章。”
“这个我也关注了,从他来采访我的第二天开始,我一连订了一个月的报纸,结果也没看到任何有关花店的报道。”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原本就是骗你的,他以公谋私,借助记者这个身份接近你,达到他的私人目的。二是,他的报道被主编毙掉了,不过,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因为这家报社长期以来做的尽是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介绍花店的文章在这些鸡毛蒜皮中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柳冰清微微点头,“我对这件事也无所谓,有就有,没有我也绝不会找到他去问。”
“那后来有没有见过面呢?”
“第二次见面,就是前天了。刚才讲了,他拿着巧克力,不说话,只是笑着。我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专程来送我巧克力。”
“这……算是表白吗?”
“我一听就蒙了,我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下意识地往后面退,被花瓶绊了脚,差点向后摔倒,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臂,往前一拉。然后把巧克力往我面前一送。”
“你接了?”
“当然没接!他退到桌子旁,抵着桌面,把巧克力的包装纸撕开,再打开盒子,取了一粒,往我这边送。嘴里还说着‘来,吃一颗,吃一颗,我喂你’。”
“怎么这么肉麻?”
“我当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他喜欢我,特别喜欢我,很久以前无意间路过我店门口,对我一见钟情,之后经常去贡阿婆的鸡汤面馆和俊飞盖浇饭吃饭,从对面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痴情汉。”慕牧说。
柳冰清眼睛圆瞪,看天外来物似的看着慕牧,“慕牧队长,你不觉得这样的做法让人瘆的慌吗?黑暗中有双眼睛在某个角落一直盯着你,不管你干什么,他都看着,最重要的是,你竟然一无察觉。多恐怖啊!”
慕牧理解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他竟然单膝下跪,要我嫁给他,还说会对我好。”
“事态发展得太快了吧?”慕牧也觉得离谱。
“我完全不知所措,我让他赶紧起来,他说我不答应他就不起来,我一时情急就伸手去拉他,结果……结果手刚碰到他,他就抓住我的手,顺势扭住背在我腰后,然后另一只手把巧克力往我嘴里送,我不停往后仰头,他不停地往我嘴里塞,他太有劲了,我的手被他扭得生疼,不得已,我咬了一口。见我开口吃了他的巧克力,他便送了手,哈哈地笑,好像得奸计逞了一般。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巴掌把他手上的巧克力打掉,准备跑出去,可没想到……没想到……”
柳冰清又哽咽起来,用手背抵着眼睛,似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然后他怎么了?”
“他从后面用力抱住我,还把我往里屋拖,我吓傻了,我从来没有被男人那样抱过,太……太无耻……恶心……这时,我看到桌子上房的那把植物剪……我……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我只是想让他的手挪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他,朝他身上一戳,没想到,他……他就……他倒下去了,我至今还记得他最后的眼神……我……我错了……”柳冰清捂住了双眼。
“哎……”慕牧摇摇头。
“慕牧队长,我这样会判几年?”柳冰清泪光闪闪,白皙的皮肤上冰凉的泪珠划过一道曲线。
“这个不好说……”慕牧避开柳冰清的眼神,他不愿意看见满心期待的眼神渐渐暗淡。
“那俊飞是不是目睹了整个过程,然后他邀你一起编了一个谎话?”宫藤问。
“这……这跟俊飞没关系……是我……是我害怕……是我逼着他跟我一块儿撒谎的……你们不要怪他。”柳冰清双手合十,身体前倾,一副哀求的模样。
“这个……这个我们自有考量。”慕牧说。
“慕牧队长,我……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柳冰清怯生生地问。
“你问吧。”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我的?”
“这个,你让宫藤说给你听吧。”慕牧说。
“柳冰清,实话说,我从内心并不想怀疑你,一点儿都不想,只是……你知道,你那天口供,说的实在太多了。”
“嗯?没听懂。”
“你在叙述过程的时候,说的太详细了,比如,当你说到那个莫须有的凶手和死者纠缠时,你听到了人与桌子、桌面和剪刀等等许多东西间相互摩擦而夹杂在一起的声音,说的太细节了,人在紧张慌乱之中还能去分辨什么人和桌子,桌子和剪刀,本身就不太正常,而且你到了局里,坐在警察对面,讲这些细节非常不合情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后来,你和李俊飞同时说风衣男子,两个人的口供又一模一样,其他的都能一样,唯独175的身高,如果不是事先说好的,那一定是你们两个心有灵犀。而且,李俊飞在凶案发生时,他在对面,看一个人的身高哪里能那么精确?第二天,我们去贡阿婆店里,当她得知你们两个供出凶手是一个穿深灰色风衣的男子时,她就慌了,因为早上狗蛋儿去过她的店,当时穿着的正是那件刚买的深灰色风衣。我不知道贡阿婆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认为你们想要陷狗蛋儿于死地,但是她能做的就是搅乱布局,使前后矛盾,硬说凶手是一个白色风衣的男人,其他的一概没看清。贡阿婆是个好人,是个老好人,她爱惜邻里,不愿意狗蛋儿身陷囹圄,她也许相信了你们的供述,也许她真的认为狗蛋儿是凶手,她的内心一定经历了挣扎,她为了帮狗蛋儿脱罪,不惜向警方提供假线索。”
“贡阿婆是个好人……”柳冰清徐徐说道。
“你和李俊飞当时串编假口供的时候一定没想到这个吧——因为你们两个都没见狗蛋儿穿过这件风衣。所以我给你打电话,说狗蛋儿也有一件这样的风衣的时候,你的语气是那么慌张。我让慕牧队长同时打电话给李俊飞,目的就是不再让你们有相互通气的机会,看看你们是不是还能不露破绽。结果,李俊飞也说可能看错了,但是你们两人都终究没说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因为你们不能乱说,要说就一定要两方一致,否则会引火上身。”
“宫藤,你真的很聪明……”柳冰清含着泪光,微笑着。
“等你回来,我还会去光顾你的花店的。”宫藤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